沈砚秋退出户部议事堂时,后背的官袍内衬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堂内那短暂却激烈的交锋,言辞如刀,目光似箭,此刻回想,仍让他心弦紧绷。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两道目光——一道来自张慎言,带着审慎与未置可否的深沉;另一道来自崔应元,则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冰寒刺骨,满含怨怼。
他并未在户部多做停留,那份经过户部议事、虽未达成一致但已被记录在案的《盐税分级征收与军饷补充策》奏本,按照流程,将会与其他重要议项一同,被整理后呈送御前。他知道,真正的裁决,不在户部,而在那九重宫阙之内,在于那位年轻却已被国事折磨得日益焦躁的天子。
果然,次日午后,便有内侍来到户部传口谕,召户部主要官员及昨日参与议事的沈砚秋即刻入宫觐见。消息传来,户部堂内气氛顿时变得异常微妙。崔应元冷哼一声,拂袖便走,张慎言则整理了一下袍服,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沈砚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紧随其后。
踏入紫禁城,穿过重重宫门,那巍峨的殿宇,肃立的侍卫,无声行走的内侍,无不彰显着皇权的威严与压抑。在偏殿等候召见时,沈砚秋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他瞥见崔应元正与一名看似品阶不低的太监低声交谈了几句,那太监微微点头,眼神扫过沈砚秋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宣,户部侍郎张慎言、崔应元,户部郎中沈砚秋,觐见——”
内侍尖细的唱喏声传来,三人整理衣冠,依次躬身入殿。
殿内光线不算明亮,崇祯皇帝朱由检端坐于御案之后,年轻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与焦灼,眉头习惯性地紧锁着。御案上堆满了奏章,几乎将他瘦削的身形淹没。他手中正拿着一份文书,正是沈砚秋的那份奏本。
“臣等叩见陛下。”三人齐声行礼。
“平身。”崇祯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放下奏本,目光直接落在沈砚秋身上,“沈卿,你这份条陈,朕看过了。”他手指在奏本上点了点,“盐税分级,新增饷银专补辽东,返税用于棉纺军屯……倒是有些新意。朕问你,依此策,每年预计可增税多少?于盐法可有根本妨碍?又如何确保新增税款能如数用于军饷,不至被层层盘剥?”
问题尖锐而直接,直指核心。
沈砚秋心头一凛,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上前一步,再次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回陛下,据臣初步核算,若依此策施行,剔除可能之波动,每年预计可稳定增税三十万两以上。此策并未变动盐引、盐场等盐法根本,仅是针对盐商最终所得利润进行税率微调,分级施策,意在均衡负担,而非动摇国本。”
他略微停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道:“至于确保税款用途,臣以为,可设独立账目,由陛下指定专员(或由巡按御史兼管)负责稽核,款项拨付需有兵部、户部及稽核专员三方印鉴,并定期将收支明细张榜公示,接受朝野监督。返税部分用于棉纺、军屯,亦可指定可靠官员负责,并引入地方耆老或官学生员参与见证,确保惠及民生,增强地方自给,亦可间接减轻朝廷后续军饷压力。”
他没有空谈忠心,而是给出了具体可操作的监督流程,这显然比单纯的表态更能打动务实且多疑的崇祯。
崇祯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敲击,沉吟不语。殿内静得可怕,张慎言垂眸看着脚下的金砖,崔应元则嘴角下撇,似乎随时准备出言反驳。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份新的文书放在御案一角。崇祯随手拿起瞥了一眼,眉头锁得更紧,那是又是一份关于辽东军饷吃紧的急报。
他放下急报,目光再次扫过沈砚秋的奏本,尤其是上面估算的“年增三十万两”那几个字,仿佛下定了决心。
“辽东军情紧急,饷银短缺,已是刻不容缓。”崇祯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沈卿此策,虽有需完善之处,然其心可嘉,其策亦是为解燃眉之急。朕看,可以试行。”他拿起朱笔,在奏本上快速批阅了几下,“便依沈卿所奏,着户部细化章程,尽快推行。新增税款,专款专用,务必确保辽东军饷。返税事宜,亦需拟定细则,不得有误。”
“陛下圣明!”沈砚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立刻躬身谢恩。这一步,成了!
“陛下!”崔应元忍不住出列,急声道:“此策看似有理,实则仓促,恐生变故,动摇盐税根本啊!是否再容臣等详细议一议……”
崇祯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议?还要议到何时?辽东将士的肚子等得起吗?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他语气中带着积压已久的烦躁,“尔等户部官员,当以国事为重,齐心协力,尽快将此策落实,解朕之忧,解边关将士之苦!”
天子一锤定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崔应元的话被堵了回去,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只能悻悻地低下头,咬牙道:“臣……遵旨。” 张慎言也躬身领旨,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眼角的细微抽动,显露出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退出大殿时,沈砚秋能感觉到背后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他知道,崇祯的认可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麻烦,现在才刚拉开序幕。皇帝的旨意虽然压制了明面上的反对,但暗地里的波澜,绝不会就此平息。
回到户部,消息已然传开。众人看他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钦佩,有忌惮,也有更多的疏离。他刚在自己的公案前坐下,之前曾与他有过接触、对阉党跋扈不满的赵五便悄悄凑了过来,低声道:“沈郎中,方才您不在时,崔侍郎那边摔碎了一套茶具……还有,他让人去请魏公公府上的管事了。”
沈砚秋目光微凝,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并不意外。自己这套方案,等于直接砍向了阉党及其关联盐商的利益,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下班时分,沈砚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刚走出户部衙门不远,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三名身着儒衫、看似士子模样的人便拦住了他的去路。为首一人,面色倨傲,拱手道:“可是沈郎中?在下等人受张侍郎门下所托,特来提醒沈郎中一句。”
另一人接口道,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张大人让我等转告沈郎中,在这京城,在这户部,不识时务、不懂进退者,纵然一时得逞,终究难有立足之地。望沈郎中……好自为之。”
沈砚秋看着眼前这几张看似斯文,实则透着党同伐异气息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淡然一笑,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哦?不识时务?却不知诸位所说的‘时务’,是什么?若这‘时务’,便是要沈某罔顾边关将士饥寒,坐视国库空虚而无所作为,甚至同流合污,损公肥私……那这样的‘时务’,请恕沈某,实在不敢趋附,也……不屑趋附。”
说完,他不再看那三人青红交错的脸色,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步伐沉稳,没有丝毫迟疑。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这权力交织的京城街巷里,显得格外孤独,却又透着一股难以撼动的执拗。他知道,这条路注定荆棘密布,但他既已选择了方向,便不会再回头。
喜欢大明孤臣:从科举到定鼎四海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大明孤臣:从科举到定鼎四海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