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指尖抚过那卷略显陈旧的《农政全书》,书页间徐光启亲笔标注的“玉米耐寒,宜辽土”几字墨迹犹新。他刚在徐府听完老先生对西北粮荒与边军实情的剖析,心头那份因扳倒朱常浩而生的些许轻松,便已荡然无存。马车在返回寓所的青石路上轻微颠簸,窗外是京城傍晚渐起的炊烟与市井喧嚣,却丝毫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
西北,延绥。那里不仅仅是缺粮,更是边军、地方、乃至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的泥潭。朱常浩不过是露出水面的一根枯枝,水下还不知藏着多少噬人的暗礁。自己此番以户部主事身份前去核查军饷、督办军粮,看似是陛下信重,赋予实权,实则无异于被推到了风口浪尖。阉党在西北的利益网被朱常浩一案扯开一道口子,他们岂会坐视自己这个“始作俑者”再去深挖?
“大人,到了。”车夫的声音打断了沈砚秋的思绪。
他掀帘下车,寓所门前一切如常。然而,就在他抬脚欲入门槛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斜对面巷口,一个原本倚着墙根打盹的闲汉,似乎不经意地调整了一下蹲姿,目光飞快地从他身上扫过。那眼神,绝非普通市井懒汉应有的涣散,而是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专注。
沈砚秋脚步未停,面色平静地走进院门,心下却是一凛。看来,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了。自己这趟西北之行,人还未动身,盯梢的就已经派了过来。是崔应元?还是魏忠贤手下别的什么人?
回到书房,苏清鸢已备好热茶,见他神色凝重,轻声问道:“徐老先生那边,可是有棘手之事?”
沈砚秋坐下,接过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来,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意。“西北局势,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边军缺饷少粮,士气低落,内部恐有通敌蛀虫,地方官绅又与闯逆流寇或有勾连。我们此行,核查军饷只是明面,更要小心背后的冷箭。”他顿了顿,看向苏清鸢,“收拾行装,一切从简。护卫方面……除了我们自家带来的两名乡勇,再从户部调两名可靠的书吏随行,人多了反而扎眼。”
苏清鸢点头应下,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份薄册:“这是按您之前吩咐,整理的近三年西北军饷核销异常记录抄本,重点标注了几处可能与崔应元有关的款项流向。还有,米脂周老憨派人快马送来的消息,他已按您离开时的安排,挑选了十名最精干机灵的乡勇,三日后可在延绥镇外的黑水驿与我们会合,不引人注目。”
沈砚秋接过册子,快速翻阅,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苏清鸢做事,总是这般周密。“很好。有周老憨的人接应,到了地方我们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他沉吟片刻,“另外,将我那份誊抄的,关于朱常浩与阉党勾结的次要证据,还有西北军饷异常记录的副本,封存在那个小铁盒里,明日你亲自送去徐府,请徐老先生代为保管。”
这是留后手。万一他在西北遭遇不测,或者被阉党构陷,这些存放在徐光启那里的东西,至少能保留下一线反击的火种。
苏清鸢神色一凛,郑重地点了点头:“明白。”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守门老仆略带惊讶的通报声:“老爷,宫里的王公公来了,说是传皇上口谕。”
沈砚秋与苏清鸢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皇帝刚下朝不久,此时派内侍前来,所为何事?
他立刻整了整衣冠,快步迎出书房。只见一名面白无须、身着青色贴里(太监服饰)的中年宦官已站在院中,脸上带着惯常的、看不出深浅的笑意,正是崇祯身边还算得用的随堂太监王之心。
“沈主事,叨扰了。”王之心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王公公亲临,有何指教?”沈砚秋拱手还礼,心中念头急转。
“指教不敢当。”王之心笑了笑,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皇上让咱家来传个话。皇上说,沈卿今日在朝堂上,公忠体国,很好。西北边军粮饷之事,关乎社稷安稳,朕深知其中艰难。特赐沈卿密折奏事之权,赴西北期间,若遇紧急情由,或查有实据,可不必经通政司,直递御前。望沈卿不负朕望,厘清积弊,以安边陲。”
密折奏事之权!沈砚秋心头一震。这可是莫大的信任,也是极大的风险。这意味着他拥有了直达天听的渠道,可以绕过可能被阉党掌控的常规奏事流程,但同时也将他更直接地推到了党争的前沿,一旦行事有差,或奏报不实,反噬之力也将更为凶猛。
他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语气沉静:“臣,沈砚秋,叩谢皇上天恩!必竭尽全力,查明西北粮饷实情,以报陛下信重!”
“沈主事快快请起。”王之心虚扶了一下,目光在沈砚秋脸上停留片刻,似有深意,“皇上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啊。西北那边……水浑得很,沈主事年轻有为,还需多加小心才是。”他这话说得含糊,但其中的提醒之意,沈砚秋听懂了。
“多谢公公提点,下官谨记。”沈砚秋再次拱手。
王之心不再多言,转身带着随行的小太监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巷口。
沈砚秋站在原地,夜风吹动他的袍角。皇帝赐予密折专奏之权,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这表明崇祯对西北的局面确实忧心,并且愿意给他这个“能办事”的年轻官员更大的权限去搅动那潭浑水,同时也意味着,皇帝希望更快、更直接地听到来自西北的真实声音,哪怕这声音会刺痛某些权贵的神经。
“大人,这……”苏清鸢走到他身边,脸上带着一丝忧虑。
“是机遇,也是刀山。”沈砚秋看着王之心消失的方向,目光锐利起来,“陛下这是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他要动西北了。而我们,就是他那把探路的刀。”他转身向书房走去,脚步坚定,“让护卫们检查好兵刃马匹,我们也该动身了。有些人,恐怕已经等不及要试试我们这把刀,够不够硬了。”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寓所的书房内灯火通明,映照着沈砚秋伏案疾书的身影,他在为即将到来的西北之行,做着最后的准备。窗外,京城依旧繁华,但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已随着即将西行的马蹄声,悄然弥漫开来。
喜欢大明孤臣:从科举到定鼎四海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大明孤臣:从科举到定鼎四海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