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吹进洞里，带着点儿凉飕飕的秋意，可我们心里头却热烘烘的。新衣服穿在身上，新鞋子踩在脚下，连小娴脑袋上那两根用红头绳扎的羊角辫，都跟着她一蹦一跳的。洞里飘着雪花膏淡淡的香味，混着柴火和干草的味道，竟然有了点儿“家”的暖和气儿。
明天，就是九月一号了。
我坐在洞口的大石头上，看着远处层叠的山影，心里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的功夫，我都要上六年级了，算是大平小学的“大学姐”了。小娴也要背起书包，成为一年级的小豆包。小九嘛，四年级，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想起我们刚搬来鹰嘴崖时，小娴还总是哭鼻子，小九也瘦得像根豆芽菜，现在……大了一些。
可一想到学费，心里那点高兴劲儿就打了折扣。虽然卖野猪肉攒了些钱，但那是我们过冬的底气，是米缸里的粮食，一下子要拿出三份学费，就像要从心尖上割肉一样疼。要是读书不要钱就好了……我望着天上飘过的云彩，脑子里冒出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姐，你想啥呢？”小九凑过来，他刚用新买的剪刀帮我修了修发尾，我自己看着挂在山壁的小镜子，把及腰的长发扎成了一个利利索索的高马尾，额前碎发用卡子别住，看着精神了不少。
“没想啥。”我摇摇头，把那个荒唐的念头甩出去，“收拾一下，明天早点去学校报名。”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起来了。我把三份学费——那几张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的钞票，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包了好几层，小心翼翼地揣进新衣服的内兜里。小娴紧张地不停整理她的红头绳和小书包（其实就是一个旧布兜），小九则把新解放鞋的鞋带系了又系。
“灰姑娘，花姑娘，看好家和小芳！”我再次叮嘱那两只趴在洞口的母狼。它们低呜一声，算是回应。大黄和大黑跟在我们身后，一直送到鹰嘴崖下山的小路口，才被我们呵斥住，站在原地，目送着我们走进渐渐亮起的天光里。
去大平小学的路，我们走了无数遍，可今天感觉格外不同。脚步是轻快的，心里却是沉甸甸的，揣着那包“巨款”和对未知的忐忑。寨子里已经有人家升起炊烟，偶尔遇到早起下地的人，看到我们焕然一新的样子，都投来惊讶的目光，但没人跟我们打招呼，只是远远地看着，窃窃私语。我们挺直了腰板，装作没看见，没听见。
走到学校门口，学校门口下已经聚了不少家长和学生。熟悉的操场，熟悉的三层新的教学楼，冉老师很是感恩，以前每天上下学都要唱用（洗衣歌）改编的，何忠实捐款6万建学堂，哎…是谁帮咱们盖学堂咧…是善良的何忠实咧…。冉老师正坐在一张课桌子后面，戴着老花镜，给学生们登记报名。
看到我们三个过来，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议论。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们背上，我甚至能听到“偷娃”、“狼崽”之类的词飘过来。小娴害怕地往我身后缩了缩，小九梗着脖子，怒视着那些指指点点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拉着弟弟妹妹，径直走到冉老师的桌子前。
“冉老师。”我低声叫道，把怀里那个手帕包掏了出来，准备打开。
冉老师抬起头，从老花镜上面看了看我们，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平萍，小九，小娴，来了。”他看了看我手里的手帕包，忽然摆了摆手，语气平静地说：“这个，先收起来吧。”
我一愣，没明白什么意思。是嫌我们的钱脏？还是……
突然校长推了推眼镜，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周围每个人的耳朵里：“从今年起，国家政策好了，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小学和初中，学费都免了。你们只需要交一点书本费就行。”
啥？！
我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原地，手还保持着要打开手帕的姿势。免费的？读书不要钱了？我昨天晚上那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成真了？
小九和小娴也瞪大了眼睛，张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围那些议论声也瞬间小了下去，很多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显然这个消息对大家来说都很突然。
“真……真的？不要学费了？”我声音发颤地问，生怕自己听错了。
“真的。”旁边冉老师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浅浅的笑意，“校长再次说国家定的政策，还能有假？以后娃娃们都能念得起书了。你们三个，现在只交书本费……我们三个一共75元，25一个人书本费，
不是一百多！我的手帕包里，可是准备了将近一百块钱啊！
巨大的惊喜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冲得我头晕目眩。我赶紧把手帕包塞回兜里，像是校长反悔一样，飞快地从里面数出75块钱，递了过去。那动作，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
旁边的冉老师收了钱，在本子上仔细地记下我们的名字。那支秃头钢笔划在纸上的沙沙声，此刻听起来是那么悦耳。
“好了，明天正式上课，记得准时来。”冉老师把收据撕给我们。
我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条，感觉像是接住了整个世界。小九和小娴也凑过来看，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喜悦。
“谢谢冉老师！”我们三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激动。
离开报名桌，我们走在操场上，感觉脚下的泥土都变得柔软了。天空那么蓝，阳光那么暖。小娴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跳：“姐！不要学费了！我们可以一直念书了！”
小九也嘿嘿傻笑：“省下的钱，可以买好多糖饼干吃！”
我心里那块关于学费的大石头，彻底被搬走了。免费的学堂！这对我们这样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这意味着，只要我们自己争气，只要冉老师还在，我们就能一直把书念下去！也许……也许有一天，我真的能走出这大山去看看？
回去的路上，我们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寨子里那些异样的目光，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我们靠着双手，挣来了新衣新鞋，现在，又赶上了免费的学堂！这日子，好像真的有了奔头！
跑到鹰嘴崖下，大黄和大黑老远就迎了上来，围着我们直摇尾巴。我抱着扑过来的小芳，看着身边笑容灿烂的弟弟妹妹，还有这四只忠诚的“家人”，心里充满了力量。
书，一定能念下去！活，一定能活出个样来！这免费的学堂，就是照亮我们这些山里娃前程的第一道光！我摸了摸扎得高高的马尾，昂起了头。六年级，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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