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天之上,流云台宛如一块悬浮于浩瀚星海的无瑕美玉,终年沐浴在永不消散的霞光瑞霭之中。
翻涌的云海在脚下铺陈开万顷银涛,时而聚拢如雪山巍峨,时而散逸似轻纱曼舞,间或有仙鹤清唳,划破这亘古的宁静,带来一丝生气。
这本是诸天仙神涤荡凡尘、澄澈道心的绝妙所在,吞吐天地灵机,感悟宇宙玄奥。
然而此刻,端坐于云台中央的凌归仙君,却像一尊被浊世戾气侵染的寒冰雕塑。
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是如此凝实、如此冰冷,竟生生将周遭氤氲的祥和仙气逼退数尺,形成一个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旋涡。那旋涡中心,是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他面前的羊脂白玉案几上,几枚本该莹润饱满、灵气四溢的千年朱果,此刻已面目全非,被一只骨节分明、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大手,捏得汁液横流,果肉糜烂,如同被碾碎的残梦。
更触目惊心的是地上——一只价值连城、曾盛满琼浆玉液的白玉酒樽,此刻凄惨地裂成几瓣,散落在织就着繁复云纹的地面上,清冽的酒液浸润了云石,留下深色的、屈辱的印记。
空气里弥漫着果香、酒香,以及一种名为“失控”的硝烟味。
“北海仙君痴恋妖界君上,甘作替身慰芳魂?”
“昔日斩蛟英豪,今陷情劫,道心蒙尘?”
“妖君苦追两百年,终得仙君垂怜?”
这些字句,如同从九幽最污秽的泥沼里爬出的毒虫,带着下界市井的粗鄙腥膻,又经过无数仙娥仙侍添油加醋的唾液反复咀嚼,最终化作淬毒的芒刺,无孔不入,精准地、一遍又一遍地扎进凌归的耳中、脑中、心上!
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最引以为傲的尊严上,发出“嗤嗤”的焦糊声。
“岂有此理!荒谬绝伦!”
一声压抑着狂怒的低吼从凌归喉间迸出,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
他紧握的拳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坚硬的玉案上!
“轰!”
一声闷响,案几剧烈震颤,幸存的几枚仙果骨碌碌滚落,在云地上狼狈地逃窜。
他额角青筋如虬龙般暴起、跳动,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此刻铁青一片,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是往日的疏离淡漠,而是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熊熊怒火!
然而,在那怒火的底层,更深邃、更刺痛的地方,翻涌着一种被扒光示众般的、深入骨髓的屈辱。
替身?
慰芳魂?
道心蒙尘?
垂怜?
这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凌归”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
他凭手中三尺青锋,荡涤群魔,剑斩北海恶蛟,血染征袍方得仙君之位!
行事向来光明磊落,顶天立地!
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沦为六界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成为那不知所谓的怡鸢妖君执念深渊中,一个面目模糊、令人作呕的“可怜替代品”?!
那黏腻得如同沼泽淤泥的眼神!
那沉重得仿佛要将他的神魂都拖拽吞噬的注视!
每一次看似巧合的“偶遇”,都让他如芒在背,从心底里泛起一阵阵生理性的厌恶!
那眼神,分明是透过他这具躯壳,在贪婪地攫取着另一个早已消逝的影子!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口恶气,如同滚烫的岩浆在他胸腔里沸腾、冲撞,几乎要将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彻底焚毁!
叫他如何能咽得下?!
(二)
“哥哥!哥哥!大事不好了!”
天界最受宠的小公主慕湘,此刻全然失了平日里的矜贵从容,如同一只被狠狠踩了尾翎的愤怒小凤凰,繁复华丽的织金羽衣裙摆被她慌乱地提起,几乎是以一种不顾形象的速度,带起一阵香风,“砰”地一声撞开了太子慕辰处理政务的琼华殿大门。
她娇艳如三月桃花的脸蛋此刻涨得通红,饱满的胸脯因急促喘息而剧烈起伏,一双清澈的杏眼里盈满了水光,那水光里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委屈、熊熊燃烧的怒火,还有一丝被侵犯领地的恐慌。
“外面!外面都在疯传!传凌归哥哥和那个……那个妖女的事!”
她冲到慕辰巨大的沉香木书案前,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殿顶镶嵌的明珠。
慕辰放下手中批阅到一半、关乎天河水军调防的玉简,深深吸了口气,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他看着眼前这个从小被捧在手心、几乎不知“挫折”为何物的妹妹,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与告诫:“湘儿,慎言。怡鸢妖君乃妖界四大妖君之一,执掌一方,位同我天界仙君,身份尊崇,岂可如此无礼,口称‘妖女’?”
“身份尊崇?”
慕湘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了,猛地一跺脚,镶嵌着明珠的绣鞋在光洁的云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眼中的怒火更盛,“再尊崇也是个妖!是异类!她凭什么?她凭什么像块甩不掉的污秽膏药一样缠着凌归哥哥?还说什么……替身!慰藉亡魂?简直不知廉耻,下作至极!”
她越说越气,声音都带了哭腔,“那些谣言传得满天飞,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凌归哥哥那样骄傲的人,此刻心里该有多烦,多难受啊!”
她猛地抓住慕辰宽大的云纹衣袖,用力摇晃着,带着少女特有的、不顾一切的撒娇和哀求:“哥哥!你可是凌归哥哥最好的兄弟!你去看看他吧!安慰安慰他好不好?带我去!求求你带我去看看他吧!”
慕湘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倾慕与担忧,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对凌归那份炽热的情愫,早已是天界公开的秘密。
凌归的桀骜、强大、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疏离,在她眼中都化作了致命的吸引力,让她痴迷不已。
如今,她心中如天神般完美的凌归哥哥,竟被一个“下贱”的妖女如此纠缠,还闹得如此不堪,这简直比用刀剜她的心还要难受!
慕辰看着妹妹焦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心中了然,却也更加忧虑。
他太了解凌归了。
那家伙心高气傲如绝顶孤峰,最是厌恶这等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和旁人窥探的目光。
更何况是自己妹妹这份几乎不加掩饰的爱慕?
凌归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
此刻凌归正是怒火攻心、羞愤交加的时候,慕湘若去了,无异于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后果不堪设想。
“湘儿,”
慕辰正了正神色,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凌归此刻心绪烦乱,正需静心。你贸然前去,非但不能宽慰,反而会让他更加不快。况且,”
他加重了语气,“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些无稽之谈的谣言,犹如浮云蔽日,终会散去,何必理会?”
“可是……”
慕湘急切地还想争辩,眼中泪光盈盈。
“没有可是。”
慕辰果断地截断了她的话头,目光如沉静的深海,蕴含着兄长的威严,“你身为天界公主,当持身守正,明辨是非。岂可因几句市井流言便如此失态,仪态尽失?更不可对一界妖君妄加诋毁,口出恶言。这不仅失了你的身份,更可能引发不必要的仙妖纷争,徒惹事端!”
慕湘被兄长严肃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颤,满腔的委屈和不甘堵在喉咙口,却不敢再放肆哭闹。
她眼珠飞快地转动了几下,如同被雨打湿的蝶翼轻轻颤抖,瞬间换了副表情,小嘴一瘪,眼神变得无比可怜,声音也软糯下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央求:“那……那哥哥,你自己去看看凌归哥哥好不好?他现在肯定特别难过,特别需要你这个好兄弟在身边开解开解……我保证!”
她竖起三根纤细的手指,信誓旦旦,“我保证不惹事!我就跟在你后面,安安静静的,像个小影子一样,绝对不多说一句话,不乱动一下!好不好嘛,哥哥?求求你了,就带我去看一眼,就一眼……”
慕辰看着妹妹那努力装出的乖巧模样,眼中那份渴望几乎要化为实质,终究是心肠一软。
凌归确实是他生死与共的挚友,此刻被流言中伤,困顿烦扰,于情于理,他都该去看看。
至于慕湘……唉,也罢,看紧些,或许能让她亲眼看看凌归的态度,也好早点死心。
“带你去可以,”
慕辰站起身,玄色的太子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目光如电,带着明确的告诫,“但你必须谨记:多看,少说,绝对不可多言!更不可在凌归面前提及那些流言半句,徒增他的烦恼!举止必须合乎礼仪,不可有丝毫僭越失礼之处。若敢违背……”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冷意,“以后休想我再带你踏出去半步。”
“那是自然!哥哥最好了!”
慕湘眼中瞬间迸发出夺目的光彩,如同阴霾散尽的晴空,她忙不迭地点头,声音清脆得像玉珠落盘,“哥哥放心!湘儿最懂事了!一定规规矩矩的!”
看着妹妹那副极力压抑着雀跃、强装“端庄娴静”的模样,慕辰心中无奈更甚,只能暗自祈祷她这次是真的能“懂事”一回。
(三)
当慕辰带着身后努力缩着肩膀、试图将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贪婪地偷瞄前方那道身影的慕湘,踏上流云台时,扑面而来的并非惯常的清灵仙气,而是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煞气。
凌归依旧端坐于狼藉的案几之后,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孤崖上饱经风霜的劲松。
但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却让流云台上翻涌的霞光都仿佛凝滞冻结了。
碎裂的玉樽、狼藉的仙果、凌乱的云纹地面……
无声地诉说着此地刚刚经历了一场何等狂暴的宣泄风暴。
“凌归。”
慕辰沉稳的声音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凌归闻声,缓缓抬起头。
看到挚友慕辰,他紧绷如弓弦的下颌线条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眉宇间那几乎要凝成冰霜的戾气也淡去了一分。
然而,当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越过慕辰的肩膀,捕捉到那个努力想把自己藏起来、却因他的注视而瞬间僵直、脸颊飞起红霞的慕湘时,那双刚刚才缓和些许的深邃眼眸,瞬间又结满了寒冰!
浓重的、毫不掩饰的不悦,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迁怒,瞬间弥漫开来。
“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凌归的声音低沉冰冷,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质问和烦躁。
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尤其是带着“情愫”意味的麻烦!
一个怡鸢妖君已经够让他恶心透顶了!
慕湘被凌归那冰冷刺骨、毫无温度的眼神看得浑身一激灵,仿佛被无形的寒针扎了一下。
巨大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眼眶立刻红了。
但她死死咬住下唇,想起对哥哥的保证,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慌乱地低下头,两只小手在宽大的袖子里紧紧绞着绣帕,几乎要将那上好的鲛绡撕裂,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惹他更加不快。
慕辰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高大的身形巧妙地挡在了妹妹与凌归冰冷的视线之间。
他步履从容地走到狼藉的案几旁,袍袖随意一拂,一股柔和的力量荡开,将散落的果屑和玉屑扫到一边,清理出一片干净的地方,自顾自地坐下,顺手拎起幸存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澈的酒液(幸好这壶身够硬):“听闻你心情郁结,特来寻你坐坐。下界那些捕风捉影、哗众取宠的流言蜚语,不过是过耳清风,何必为此劳神动气?你我相知多年,孰真孰假,岂非洞若观火?”
凌归重重地冷哼一声,劈手夺过慕辰刚倒满、还未来得及喝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醇厚的仙酿如同滚烫的岩浆灌入喉中,似乎短暂地灼烧掉了一丝暴戾,但那深入骨髓的屈辱感却如附骨之蛆,丝毫未减:“过耳清风?子虚乌有?那怡鸢妖君如同跗骨之蛆,阴魂不散!恨不得将本君每一寸骨头都拆解开来,看看是不是像她死去的旧情人!若非她行止放荡,不知检点,怎会生出这等污秽腌臜的谣言?简直是……晦气缠身!”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厌恶。
“怡鸢妖君行事……”
慕辰斟酌着开口,他确实比凌归知道更多一些关于那位已逝林沐风的模糊往事,但也仅限于此,“她或许……”
“本君不管她有什么狗屁隐情!”
凌归暴躁地打断,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猛地将空杯掼在案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杯底甚至震裂开细纹,“本君只求她滚得远远的!别再让本君看见她那双令人作呕的眼睛!”
他霍然转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慕辰,带着一股近乎蛮横的执拗,“你来,若只是为了说这些不痛不痒的安慰话,大可不必!区区流言,还乱不了本君的道心!”
他语气强硬,斩钉截铁,仿佛在向天地宣告。
然而,在那强行撑起的强硬之下,一闪而过的,是深藏眼底、难以磨灭的阴郁和烦躁。
那眼神出卖了他——这“区区流言”,早已如毒藤般缠绕上了他的傲骨。
慕辰看着好友这副强撑的、色厉内荏的模样,心中了然,也不再徒劳地试图揭开那道流言的伤疤。
他转而谈起了近期天河水军的布防调整、几处秘境出现的异动,以及一些修炼上的晦涩心得,试图将凌归的思绪从那团污浊的泥沼中牵引出来。
稍远的地方,慕湘努力扮演着“安静影子”的角色。
她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方云石矮墩上,双手叠放在膝头,低眉顺眼。
然而,那长长的、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却不受控制地、贪婪地追随着凌归的身影。
看着他紧锁的、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眉头,看着他眼中那挥之不去的、浓得化不开的阴霾,看着他因强压怒火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
她袖中紧攥的手帕早已被冷汗和指甲掐出的印痕浸透。
一股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敌意和憎恶,如同淬毒的荆棘,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蔓延。
都是那个该死的怡鸢妖君!
那个不知廉耻的下贱妖女!
是她!
像一团肮脏的阴云,遮蔽了她的凌归哥哥身上的光芒!
是她!
用那些恶心的手段和流言,玷污了他清冷如月的名声,让他如此痛苦煎熬!
流云台外,瑰丽无边的仙霞依旧在无声地流淌、变幻,洒下万道金光。
然而,这神圣的光芒却丝毫无法穿透凌归心头的厚重阴霾,也消融不了慕湘眼中悄然凝结、蓄势待发的冰冷寒霜。
怡鸢妖君那“替身”之说掀起的滔天巨浪,其裹挟的恶意与误解,正化作无形的涟漪,悄然扩散,扭曲着更多人的心境,将原本就波谲云诡的六界局势,推向一个更加复杂叵测、暗流汹涌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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