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尽头的微光,是稽香院密室中那盏彻夜未熄的长明灯。
沈流苏的身影如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自墙后暗门滑出,仿佛从未离开。
她脸上不见死里逃生的惊惶,唯有一片寒潭般的沉静。
那片藏着“快走”二字的槐树叶被她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脉络硌着皮肉,却远不及她心中翻涌的寒意。
她并未声张,甚至没有惊动院中任何一名守夜的宫人。
第一道命令在拂晓前发出,以稽香院首卿之名,由阿念亲自带人执行——彻底封锁东角库,七日之内,任何人不得靠近。
对外的说辞简单而有效:“焚井之下积年毒瘴外泄,需静置七日,待毒气自行净化。”
宫中人对这位香主神乎其神的手段早已敬畏三分,听闻“毒瘴”,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无人敢质疑,更无人敢靠近。
这七日,为沈流苏争取到了最宝贵的时间。
她将从密道石阶上刮取的一撮香灰,带回了百草苑最核心的秘阁。
这里是她的王国,每一株植物都是她的臣民与武器。
在云娘的协助下,她启动了一套只有沈家嫡传才懂的“水析火炼法”,将那微不足道的灰烬,反复提纯、甄别。
三日后,结果呈现在她眼前。
两枚水晶碟上,分别盛着微若尘埃的物质。
其一,是半透明的针状结晶,遇光则折射出迷离的七彩,正是“梦回草”燃烧后独有的产物。
其二,则是一小撮近乎无色的粉末,在特制的“显影香”熏燎下,会散发出令人记忆错乱的微弱气息——“识忆花”的花粉残留。
这两样,皆是禁中之禁,更是能于无形中操控人心的致幻之物。
沈流苏看着那两样东西,一个盘踞心中多日的猜测终于得到了印证。
所谓“七月半,可闻故音”,根本不是什么鬼魂低语。
而是有人利用那口深井的特殊构造,定期在井底焚烧混有致幻成分的特制香料。
香气燃烧时产生的特定声波,通过深井与地下暗渠形成的共振腔,如琴弦拨动般将特定频率的“声音”传递至地面,供指定的“听香者”接收指令!
这是一种超越了语言和文字的、用香气谱写的密语。
而贵妃,或者说贵妃背后的人,多年来不仅私藏禁香,更利用这种“香音”建立了一个隐秘的情报网络,甚至用致幻成分长期控制着身边宫人的神志。
这张网,必须由她亲手撕碎。
她要反客为主,用对方最擅长的武器,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第四日,稽香院的“验息使”云娘,端着一只紫檀木托盘,恭敬地出现在贵妃的永寿宫门前。
“禀贵妃娘娘,”云娘垂着头,声音带着一贯的怯懦,却字字清晰,“稽香院依新规对各宫用香进行例行检测,发现娘娘日常所用的‘宁神香’,其原料恐因近日潮湿霉变,已生异息。为保娘|娘凤体安康,首卿特命奴婢前来呈报,建议更换配方。”
贵妃斜倚在榻上,保养得宜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沈流苏的稽香院如一把悬顶之剑,她不得不防。
但“原料霉变”这个理由无懈可击,新规在前,她若拒绝,反倒显得心虚。
“知道了。”她懒懒地摆了摆手,“那便有劳沈首卿费心了。”
沈流苏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亲自调配了一批新的“伪宁神香”。
外观、气味,甚至燃烧时前调的清雅与后调的安稳,都与贵妃惯用的旧香别无二致。
唯一的区别,藏在无人能察觉的细节里——这批新香燃烧时,释放出的声波频率,经过沈流苏的精密计算,与“故园春”的香律,仅有毫厘之差。
“故园春”,那是沈家血脉最熟悉、最能引起情绪共鸣的安魂曲。
新香送入永寿宫的当夜,沈流苏再次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宫女服,独自潜入了东角库那间早已被她改造过的监听密室。
她将那枚“回音玉坠”贴在耳边,另一端连接着一根细如发丝、早已顺着墙缝探入井道深处的空心铜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四周静得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
子时三刻,夜最深沉的时刻。
“叩、叩、叩……叩——”
一阵极其轻微的敲击声,顺着铜管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三短一长,正是《叶语记》中记载的“紧急联络”暗号。
来了!
沈流苏屏住呼吸,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铜管另一端连接的、能反映井边动静的微型水银镜。
片刻之后,一个佝偻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镜中。正是赵德安。
他熟练地跪在井口石板边,侧耳倾听,神情专注而紧张。
那口用于倾倒香灰的圆孔,便是他接收“香音”的耳朵。
永寿宫的“伪宁神香”正燃至中段,那酷似“故园春”的香律透过地脉,如一缕幽魂,钻入赵德安的耳中。
突然,他浑身剧烈一颤,那张布满褶皱的老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竟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里带着惊恐与狂喜交织的颤抖:“……主母……您还活着?”
沈流苏的心猛地一沉。
主母?
他母亲曾是沈家灶房的婢女,自幼便是听着她母亲亲手调制的“故园春”安眠曲长大。
那香律,早已像烙印一般刻进了他的潜意识深处!
他效忠的,或许根本不是贵妃,而是这道他误以为来自沈家主母的“亡魂之音”!
棋子,找到了。
沈流苏眼中寒光一闪,立即抽身而退。
翌日清晨,一则消息如风般传遍六宫:“稽香院首卿震怒,查实东角库管事太监赵德安涉嫌私藏违禁香料,祸乱宫闱,定于三日后公开审讯!”
风声放出,却不见抓人。
沈流苏这一手“引而不发”,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当天上午,阿念带人“例行搜查”赵德安在宫外的住所。
不多时,便在其床下最里侧的夹层中,掘出了一本烧焦了半边的陈旧日记。
日记里,字迹混乱地记载了他如何被贵妃抓住把柄,胁迫他成为“听香者”,每隔十日便要来此接收来自“地下之人”的指令,并向井中传递宫中动向。
最关键的一页,字迹因恐惧而扭曲:“丙申年七月,上报七名沈姓女子入宫,‘地下’回音:须严加监视,勿令近香。”
沈流苏没有声张,而是亲手将那片写着关键信息、烧得焦黄卷曲的日记残页,悄悄塞进了贵妃每日用来焚香祝祷的祝文匣底层。
她要的不是物证,是心证。她不怕对方嘴硬,只怕对方不怕鬼。
当晚,监听铜管中,清晰地传来了永寿宫内的惊变。
先是贵妃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谁?!是谁把这东西放在这儿的?!你们都想让我死吗?!”
紧接着,便是名贵瓷器被狠狠砸碎的爆裂声,宫女太监们惶恐的跪地求饶声,乱成一团。
沈流苏缓缓摘下“回音玉坠”,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恐惧一旦入心,比世上任何毒药都更致命。
贵妃看到的不是一张纸,而是沈家亡魂伸出的索命之手。
她会怀疑身边每一个人,包括井下那个她从未见过面的“盟友”。
三日后,稽香院审讯堂。
形容枯槁、精神早已崩溃的赵德安被带了上来。
沈流苏甚至没有开口,他便如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
他不仅交代了贵妃多年来指使他传递情报、私用禁香“醉颜红”固宠的罪行,更在最后,颤抖着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当年的小皇子之死,不是意外……是贵妃,是她故意让乳母佩戴浸了‘醉颜红’的香囊接近小皇子,那香气诱发了小皇子天生的哮症……再、再嫁祸给沈家!”
“为什么?”沈流苏的声音冷得像冰。
“因为先帝曾对身边人言,‘若此子体弱,不堪为储君,当立贤庶……’而那位‘贤庶’,正是……正是当今圣上!”
沈流苏握着供词的手猛然收紧,纸张被捏得吱吱作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家满门,竟是那场储位之争中最无辜、最惨烈的垫脚石!
她眼中燃起滔天恨意,混杂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低声自语:
“原来你的登基之路,是踩着别人的命香铺来的。”
窗外,秋风乍起。
一片边缘鎏着奇异金粉的叶子,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飘落,恰好停在她面前那份滚烫的供词之上。
那正是冯承恩留在井底的那片槐树叶。
沈流苏没有立刻将供词呈报上去。
她的目光越过赵德安的罪证,重新落在那片神秘的金粉叶上。
叶脉的纹路在灯火下若隐若现,仿佛勾勒出另一张更为庞大、更为诡谲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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