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酒入喉，如同点燃了胸腔内的一团火。候潮门前的悲壮誓师，将百十条汉子的血性与决死之心熔铸成了一柄无形的利刃，只待黎明出鞘。
子时刚过，水寨便悄然行动起来。参与突袭的五十名精锐，分乘十艘特选的快船，每船除操桨的船工外，皆载满了火油罐、硝石包和引火之物。船身都涂抹了深色的泥浆，以减少反光。江疏影、梁雄同在领头的那艘船上，陈宜中、李逸之等人则被强令留在寨中，负责接应和……记录。
江疏影将“破阵子”剑紧紧缚在身后，冰凉的剑鞘贴着肌肤，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她检查着腰间的青铜钥匙和怀中的桑皮纸棋谱，它们是她此行除了这条命之外，最重要的东西。
“起雾了。”梁雄站在船头，声音低沉，带着水汽的寒意。
果然，江面上开始弥漫起乳白色的薄雾，随着时间的推移，雾气越来越浓，逐渐将江岸、水面乃至远处的灯火都吞噬了进去，能见度不足二十丈。这正是他们等待的天时！
“出发！”梁雄一声令下。
十艘快船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出龙山水寨，一头扎进浓雾之中。桨橹入水的声音被刻意压到最低，只有船头破开水面那细微的哗哗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穿透迷雾，紧盯着前方。
按照计划，他们并未直扑江口主航道，而是沿着江岸，借助芦苇荡和雾气的掩护，向着上游一处名为“乱石矶”的险滩迂回。那里水流复杂，暗礁丛生，大型战舰绝难靠近，却是小型快船借道突入江心的绝佳路径。
江疏影蹲在船头，努力分辨着方向。她对“海疆巡鉴”上关于这片水域的记载早已烂熟于心，此刻正凭借记忆和微弱的水流感应，为船只指引航向。浓雾和黑暗极大地增加了航行的难度和风险，好几次，船底都险险擦过水下嶙峋的礁石，引得船上的汉子们一阵紧张。
约莫行进了半个时辰，前方传来隐隐的、沉闷的潮水轰鸣声。钱塘江大潮，开始了！
“加快速度！趁潮头未至，穿过乱石矶！”梁雄低喝。
船只速度陡然提升，如同游鱼般在犬牙交错的礁石间穿梭。潮声越来越近，如同万马奔腾，震得人耳膜发麻。终于，他们冲出了乱石矶区域，眼前豁然开朗——已然置身于宽阔的江心主航道边缘！
而此刻，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浓雾似乎在这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隔、冲淡了一些。只见远处，一道横亘江面的、高达数丈的白色水墙，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上游汹涌推进！这就是钱塘江大潮！在大潮的前方，蒙古水师那庞大的舰队轮廓在雾气和潮水激起的漫天水汽中若隐若现，如同浮动在海上的群山。
时机稍纵即逝！
“点火！冲阵！”梁雄目眦欲裂，嘶声怒吼！
十艘快船上的汉子们，早已将浸满火油的布团缠在箭矢上，或用长杆挑起了燃烧的火把。闻令之下，瞬间将引火物点燃！
“呼——！”
数十个火头同时燃起，在浓雾与黑暗中，如同骤然睁开的、充满愤怒的眼睛！
“目标，左侧那几艘艨艟巨舰！放箭！”梁雄挥刀指向雾中几个最庞大的黑影。
“咻咻咻——！”
带着烈焰的箭矢，如同流星火雨，划破浓雾，向着蒙古舰队的方向激射而去！同时，几艘装载着大量火油罐的快船，不顾一切地朝着最近的目标猛冲过去，船上的汉子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准备进行自杀式的撞击火攻！
突如其来的袭击，显然打了蒙古水师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或许预料到宋军会抵抗，但绝没想到，抵抗会来自这样一支渺小却悍不畏死的力量，而且选择在如此恶劣的天气和潮汐条件下发动！
“敌袭！！”
“小心火船！”
蒙古舰队中顿时响起一片混乱的呼喝和警钟声。一些外围的战舰慌忙转向，试图躲避，但庞大的船体在湍急的潮水中显得异常笨拙。几支火箭幸运地命中了帆缆或船舷，点燃了部分易燃物，引起了小范围的混乱和火光。
然而，蒙古水师毕竟久经战阵，最初的混乱过后，反击立刻到来！
“嗡——！”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响从雾中传来！那是蒙古战舰上装备的、威力巨大的床弩！
“噗噗噗！”
数支如同长矛般的巨弩，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穿透雾气，狠狠扎入宋军快船之中！一艘冲在最前面的火船，直接被一支巨弩贯穿船底，江水疯狂涌入，船身迅速倾斜，船上的火油罐破裂，火焰瞬间吞噬了整条船和上面的几名汉子，他们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化作了江面上的一团烈火，随即被潮水吞没。
“李老三！”旁边船上的汉子发出悲愤的怒吼。
更多的箭矢，如同飞蝗般从蒙古舰队方向泼洒过来！虽然浓雾影响了准头，但覆盖式的射击依旧带来了恐怖的杀伤。不断有宋军汉子中箭倒下，跌入冰冷的江水中。
“不要停！冲过去！”梁雄双目赤红，亲自操起一把强弓，连续射出火箭，精准地命中了一艘蒙古战船的舵楼，引起一阵骚乱。
江疏影伏在船板后，躲避着密集的箭雨。她手中没有弓箭，只能紧握着“破阵子”剑的剑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看着身边不断有人倒下，看着那些燃烧的船只和英勇赴死的身影，她的心在滴血。这就是战争，残酷而真实。
他们的袭击，像一根针刺入了巨兽的身体，虽然疼痛，却远不足以致命。蒙古舰队的主力开始调整阵型，更多的战舰转向，试图包围这些胆大包天的袭击者。一旦被合围，他们必将全军覆没。
“寨主！鞑子围过来了！撤吧！”一名浑身是血的头目嘶喊道。
梁雄看着前方依旧庞大的敌舰，又看了看身边仅存的六七条船和伤亡近半的弟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知道，事不可为了。
“撤！交替掩护，撤回乱石矶！”他艰难地下达了命令。
幸存下来的船只开始调头，一边用弓箭还击，一边向着来路且战且退。蒙古人的快艇也从大舰旁放出，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紧追不舍。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或许是宋军火船的攻击引燃了某些易燃物，或许是混乱中操作失误，只听蒙古舰队深处，猛地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隆——！！！”
一团巨大的火球，夹杂着浓烟和破碎的船体木屑，从一艘体型格外庞大的战舰中部腾空而起！那爆炸的威力是如此巨大，甚至将周围的雾气都瞬间驱散了一大片，强劲的气浪裹挟着灼热的气息，连远在数百步外的江疏影等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那艘巨舰的桅杆从中断裂，巨大的船身开始缓缓倾斜，上面的蒙古士兵如同下饺子般纷纷落水，哭喊声、爆炸声、木材断裂声响成一片！
是火药库被引爆了？！
这突如其来的重大损失，让蒙古舰队的追击势头为之一滞，混乱进一步加剧。
“是嘉会门号！是伯颜的副将坐舰！”梁雄眼尖，认出了那艘爆炸巨舰的旗帜，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震撼。
嘉会门！蒙古人竟将他们一艘主力战舰命名为“嘉会门”，这是临安城的城门之名，其羞辱与野心，昭然若揭！而此刻，这“嘉会门”却在钱塘江口，被他们这群“乌合之众”阴差阳错地送上了天！
“天佑大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幸存下来的宋军汉子们，尽管浑身浴血，却都发出了劫后余生般的、夹杂着痛快的怒吼。
借着敌人混乱的机会，梁雄等人终于摆脱了追击，狼狈不堪地撤回了乱石矶，继而返回龙山水寨。
这一战，他们出击五十人，归来不足二十，且大半带伤。十艘快船，仅回来四艘。
代价，惨重至极。
然而，他们击伤焚毁了数艘蒙古舰船，更关键的是，疑似炸毁了敌军一艘主力战舰“嘉会门”号，极大地打击了蒙古水师的士气，延缓了其进攻步伐。
回到水寨，留守的陈宜中、李逸之等人迎上来，看着这群伤痕累累、却眼神灼热的汉子，看着他们带回来的、关于“嘉会门”号爆炸的消息，无不激动得热泪盈眶。
江疏影站在人群中，肩头的伤口因之前的颠簸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布条。她望着江口方向那渐渐被浓雾重新笼罩的天空，那里，似乎还回荡着“嘉会门”爆炸的惊天巨响。
这声巨响，能惊醒临安城里，那些醉生梦死的人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战斗，还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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