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水寨，粗犷而充满力量。梁雄并未立刻相信江疏影，他是一头在风浪里搏杀多年的老狼，谨慎而多疑。他将江疏影一行人安置在寨中一角简陋的木屋里，派了人看守，名义上是保护，实则是软禁。
接下来的两日，江疏影并未急躁。她仔细处理了肩头和腿上的伤口，虽然依旧疼痛，但已能勉强行动。她将记忆中蒙古水师的布防情况、舰船类型、可能的登陆点，以及“海疆巡鉴”所载的钱塘江水文、暗礁、潮汐规律，整理成清晰的要点。陈宜中与李逸之则负责将这些信息誊写下来。
梁雄派人暗中核查了盐官镇方向的情况，回报与江疏影所言一致，蒙古游骑活动频繁，朝廷水师龟缩不出。同时，他也派出了水性最好的弟兄，冒险潜出江口，远远窥探了蒙古舰队的阵型。
当探子带回的消息与江疏影提供的布防图要点高度吻合时，梁雄终于坐不住了。
他再次召见了江疏影，地点就在水寨聚义厅——一座以粗大原木搭建的宽敞木屋。厅内聚集了水寨所有的头目，二三十条精悍的汉子，目光齐刷刷落在走进来的江疏影身上。陈宜中、李逸之等人也被允许列席，站在一旁，神情紧张。
梁雄坐在主位的虎皮交椅上，指着摊在粗糙木桌上的、由江疏影口述绘制的简易江口形势图，沉声问道：“江姑娘，你提供的消息，弟兄们核实了，基本不差。现在，你说要联合起来给鞑子一个教训，怎么给？就凭我们这几十条破船，百来号人，去冲击外面那成千上万的艨艟巨舰？”
厅内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显然觉得以卵击石。
江疏影面色不变，走到地图前，她的伤腿让她步伐微跛，但脊梁挺得笔直。“梁寨主，诸位好汉，正面对抗，我们自然是以卵击石。但打仗，并非只有正面冲阵一途。”
她的手指点向地图上江口一处水流湍急、暗礁密布的区域，那里标注着一个特殊的符号，是“海疆巡鉴”上记载的险要之处，名为“蛟门涡”。
“此处‘蛟门涡’，看似险恶，却是利用潮汐，以小博大的绝佳之地。”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蒙古水师虽众，但其舰船庞大，运转不灵，且不熟悉我钱塘江诡谲的水文。三日后，恰逢大潮，潮水涌入江口，力道万钧。我们可以利用快船，携带火油、硝石，借潮势突入其舰队侧翼，专挑其指挥舰和补给船下手！”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几条诡异的航线，都是借助暗礁和潮汐掩护的路径。“不求全歼，只求扰乱其阵脚，焚毁其部分舰船，打击其士气！让他们知道，这钱塘江，不是他们想来就能来的！”
厅内安静下来，汉子们收起了轻视，开始认真审视地图和江疏影的提议。他们都是弄潮的好手，自然明白潮汐的威力，也更清楚蒙古大船的弱点。
“说得轻巧！”一个脸上带疤的头目瓮声瓮气地质疑，“就算能借着潮水靠近，鞑子也不是木头，箭矢如雨，我们这些弟兄，岂不是去送死？”
“所以需要时机和掩护。”江疏影早有准备，“大潮之日，凌晨时分，江面会有浓雾，这是天时。我们可以分出几艘船，在另一侧佯动，吸引其主力注意，这是地利。至于人和……”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梁雄身上：“我知道此举九死一生。但诸位好汉在此聚义，难道是为了苟全性命于这水寨之中，眼睁睁看着胡虏破我家园，屠我父老吗？朝廷可以退缩，但我们，退无可退！今日若不能阻敌于江口，他日鞑子铁蹄踏破临安，这钱塘江水，流的便是你我亲人的血！”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陈宜中适时站出，激昂道：“江姑娘所言极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辈读书人，尚且不惜此身，何况诸位血性男儿！吾等愿与诸位好汉同往，虽死无憾！”
李逸之等人也纷纷挺胸，脸上露出决绝之色。
水寨汉子们骚动起来，彼此交换着眼神，呼吸变得粗重。他们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没有价值。江疏影的计划，虽然冒险，却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它点燃了这些血性汉子心中被压抑已久的怒火和斗志。
梁雄缓缓站起身，他走到江疏影面前，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她：“江姑娘，你一个女子，为何要如此拼命？”
江疏影迎着他的目光，缓缓从背后解下“破阵子”剑，双手平举：“为雪家父沉冤，为不负友人重托，更为这江南万里山河，不该沦于胡尘！此剑名‘破阵’，今日，愿以此剑为誓，与诸位共赴国难，破此死局！”
“破阵子……”梁雄看着那古朴的长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冰凉的剑鞘，仿佛在感受那跨越时空的意志。
良久，他猛地收回手，转身面对厅内众人，声如洪钟：“弟兄们！都听见了？朝廷不要这江口，我们要！皇帝老儿不敢打，我们打！就让那些鞑子看看，咱们大宋儿郎的血，还没凉透！”
“打！”
“跟鞑子拼了！”
厅内瞬间群情激昂，怒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计划就此定下。接下来的两天，整个龙山水寨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船只被加固，装上了简陋的挡板；收集来的火油、硝石被小心分装；熟悉水性的汉子们反复演练着借助潮汐和暗礁的突袭路线；就连陈宜中等学子，也帮着准备火把、箭矢，书写鼓舞士气的檄文。
行动前夜，梁雄召集所有参与行动的人员，来到了水寨后方一处面向江口的开阔地，这里被他们称为“候潮门”。
没有香烛，没有祭品。梁雄命人抬来几坛烈酒，摔碎坛口，浓郁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手持海碗，舀起一碗酒，缓缓洒在脚下的土地上，声音沉痛而肃穆：“这第一碗，敬北地沦陷，死难的无辜百姓！敬我大宋，三百年锦绣河山！”
众人默然，仿佛能看到江北烽火，听到百姓哀嚎。
他又舀起第二碗酒，泼洒出去：“这第二碗，敬江淮前线，血战殉国的将士英灵！敬韩元帅，敬岳武穆，敬所有为保家卫国流尽热血的先辈！”
气氛更加凝重，一种悲壮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
第三碗酒，梁雄高高举起，目光扫过眼前这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决绝的面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夜空的力度：“这第三碗，敬我们自己！”
“今夜过后，不知还有几人能回！但老子相信，只要还有一个大宋儿郎站着，这脊梁骨，就断不了！这血性，就灭不尽！”
他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随即狠狠将碗摔碎在地！
“啪！”清脆的碎裂声，如同进攻的号角。
“饮血酒！祭英灵！破鞑虏！”梁雄振臂高呼。
“饮血酒！祭英灵！破鞑虏！”百十条汉子齐声怒吼，声震四野。他们纷纷上前，舀起酒碗，仰头痛饮，然后将碗狠狠摔碎！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繁琐的仪式。只有这最原始、最粗犷的血性宣誓。破碎的陶片和流淌的酒液，混合着泥土，仿佛真的被鲜血浸透。
江疏影也上前，默默舀起一碗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她的喉咙，她却感觉一股热流涌遍全身，驱散了夜晚的寒意和伤处的疼痛。她将空碗重重摔下，碎片四溅。
她抬起头，望向江口方向那片被蒙古舰队灯火映红的夜空。沈允明、陈啸、赵坎……那些逝去的面孔在她眼前一一闪过。
明日，要么功成，要么……魂归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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