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终究还是来了。
路明非几乎一夜未眠，眼睁睁看着窗帘缝隙外的天空从墨黑变为鱼肚白，再染上晨曦的金边。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倒数，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击着“最后一天”的丧钟。他侧躺着，看着对面床上绘梨衣安静的睡颜，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撕扯。
当绘梨衣醒来，揉着眼睛坐起身时，路明非已经强迫自己摆出了和前两天没什么区别的表情。
“早啊，绘梨衣。”
绘梨衣拿起枕边的便签本，想了想，写下了今天的愿望：
“想去迪士尼。”
路明非愣住了。迪士尼？他们之前不是去过了吗？在更早一些，还算“安全”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懵懂的陪玩，看着这个女孩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心里除了些许紧张，更多的是对一个漂亮女孩本能的好感。
现在再去？在随时可能暴露，学院期限迫在眉睫的此刻？
他看着绘梨衣的眼睛，那双大眼睛里没有试探，没有任性，只有一种纯粹的、小心翼翼的期盼。仿佛这不是一个要求，而是一个……梦想。
路明非拒绝的话在嘴边滚了滚，最终咽了回去。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这是最后一天了。难道要让这最后的回忆，也充满躲藏和不安吗？
“好。”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我们去迪士尼。”
他几乎是抱着一种赴死般的心情，做出了这个决定。
故地重游，心境却已天差地别。
东京迪士尼乐园依旧人声鼎沸，充满了欢声笑语，童话般的城堡、欢快的音乐、穿着玩偶服的工作人员……一切都和上次来时一样，像一个与世隔绝的梦幻泡泡。
路明非紧紧牵着绘梨衣的手，帽檐压得更低，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感觉每一个看向他们的人都有可能突然掏出武器，每一次广播都可能是追兵到来的前奏。他像一根绷紧的弦，游走在人群的缝隙里。
但绘梨衣却完全不同。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这个梦幻的世界里，忘记了所有的危险和烦恼。她拉着路明非，从一个项目奔向另一个项目。
他们坐了“小小世界”，看着穿着各国服饰的小木偶唱着歌；玩了“加勒比海盗”，在逼真的声光效果中经历“冒险”；去了“幽灵公馆”，绘梨衣被突然弹出的“幽灵”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紧紧抱住路明非的胳膊，把脸埋在他肩膀上，过了一会儿又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好奇地看。
路明非感受着臂弯里传来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一点点。他低下头，能看到绘梨衣发梢间白皙的脖颈，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好闻的香气。这一刻，他几乎也要相信，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情侣，正在享受一个完美的约会。
他们去看了花车游行。盛大的巡游队伍载歌载舞，熟悉的迪士尼角色向着人群挥手。绘梨衣站在路边，仰着头，看得目不转睛，脸上洋溢着路明非从未见过的、灿烂而毫无阴霾的笑容。她跟着音乐轻轻晃动身体，偶尔还会学着米妮的样子，俏皮地摆摆手。
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一刻，路明非看着她，觉得她真的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公主，纯净，美好，不染尘埃。
而自己呢？满手血腥，前途未卜，身体里还住着一个不知何时会爆发的魔鬼。他配站在她身边吗？这个美好的世界，这个她如此喜欢的童话王国，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幻影。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将他淹没。这个世界，对绘梨衣太残忍了。她本该像真正的公主一样，永远生活在这样的阳光和欢笑里，而不是跟着他东躲西藏，朝不保夕。
“绘梨衣，”在排队等待最后一个项目“灰姑娘城堡”背后的旋转木马时，路明非看着前方绚烂的城堡尖顶，声音低哑地开口，“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样？”
绘梨衣转过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路明非补充道：“就是……这个世界，对你好吗？”
绘梨衣歪着头想了想，然后拿出她的柴犬便签本和彩虹笔，低头认真地写了起来。写完，她递给路明非。
上面写着：
“世界，很温柔。”
下面又补充了一句：
“有Sakura的世界，很温柔。”
路明非的视线瞬间模糊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又残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温柔？这个世界对她哪里温柔了？从小被囚禁，被当做武器，现在又被全世界追杀……可她竟然觉得，有他的世界，是温柔的？
他猛地别过头，用力眨着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
绘梨衣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又写了一张便签，递到他眼前：
“如果，可以选择。绘梨衣，不想当小怪兽了。”
顿了顿，下面画了一个穿着蓬蓬裙的小人，旁边写着：
“想当，迪士尼公主。”
然后，她指了指路明非，画了一个拿着剑的简笔画小人，写着：
“Sakura，是守护公主的，王子。”
公主……和王子……
路明非看着那两张便签，看着绘梨衣眼中纯粹的憧憬和信任，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
他算什么王子？他是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衰仔，是个可能下一秒就会失去她的亡命徒。
“对不起……绘梨衣……”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我可能……当不了你的王子……我保护不了你……”
绘梨衣看着他流泪的样子，愣了一下，然后伸出小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她的动作很轻柔，眼神里没有失望，只有一种近乎慈悲的温柔。
她摇了摇头，在便签上写下最后一行字，举到他面前：
“Sakura，已经是了。”
已经是了。
在她心里，从那个雨夜他向她伸出手开始，他就是她的王子了。无关力量，无关身份，只因为他带她看到了这个世界不一样的色彩，带她体验了“普通”的生活，在她害怕的时候站在她身前。
这时，轮到他们坐旋转木马了。绘梨衣拉着还在流泪的路明非，选了一匹白色的高大木马，自己则坐在旁边一匹粉色的小马上。
音乐响起，木马开始上下起伏，旋转。周围是闪烁的彩灯和孩子们的笑声。绘梨衣坐在粉色的木马上，回过头对着路明非笑，暗红色的长发在灯光下飞舞，笑容干净得如同初雪。
路明非看着她的笑容，看着这个在最后一天，选择相信童话，想当公主的女孩，心里做出了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决定。
他不能把她交给学院。绝不能。
哪怕要与全世界为敌，哪怕要再次向路鸣泽献上灵魂，他也要守护住这个笑容，守护住她笔下那个“温柔的世界”。
旋转木马停了下来，童话时间结束了。
路明非牵着绘梨衣的手走下平台，夜幕已经开始降临，迪士尼城堡亮起了璀璨的灯光，准备上演最后的夜光幻影秀。
而路明非的眼神，在泪光之后，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疯狂。
最后一天，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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