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至中席，圆姐轻唤秋菊近前，低声道：“去和霜月姑姑说一声，我与桑宁去更衣，稍后便回。”
秋菊领命退下。圆姐侧首，在桑宁耳畔低语几句，桑宁会意，转头吩咐道：“绯云随我去，琥珀留下陪着王嬷嬷，若有人问起，只说我们去更衣，片刻即归。”
王嬷嬷还想说什么，桑宁却是按住她手：“这一来一去路途不近，天寒地滑，嬷嬷年岁大了，不必跟着折腾。”
圆姐携春桃，桑宁带绯云，二人离席而出，朝钟粹宫方向行去。出了保和殿，圆姐便拉着桑宁转向东侧景运门，步履匆匆，低声道：“时辰紧迫，你且去与表姐叙话，我带着春桃和绯云往永和宫绕一圈，约莫三刻钟后，再来接你去偏殿更衣。”
桑宁迟疑：“可姐姐你们三人...”
圆姐摇头：“无妨，冬梅已在前面候着了，你把吉服褂子脱下，让她穿在里面遮掩。”
桑宁四下环顾，见无人留意，迅速解开青朝褂，塞给春桃，想了想又摘下貂毛斗篷递给绯云。绯云连忙解下自己的斗篷，替主子披上。
圆姐朝东偏殿方向略一示意：“你额娘在那儿等着，快去吧，小心些。”
说罢，圆姐扶着春桃的手，快步朝乾清门右侧小门行去。不多时，绯云搀扶着冬梅悄然跟上，冬梅的脸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只隐约露出内里青朝褂的一角。
守门侍卫见几人走近，正欲上前盘问。圆姐微微抬手，春桃与绯云立即上前，递上腰牌，笑道：“侍卫大哥辛苦了，我们主子吃醉了酒，回宫去换身衣裳。”
侍卫首领接过腰牌，细细查验，又打量了一眼裹着斗篷的二人，见裙角确是内宫朝服制式，又看到腰牌上[永和宫钮钴禄氏]和[钟粹宫李氏]字样，遂挥手放行。
几人踏入宫门，步履愈发急促。宫眷需得避让御道，几人沿着日精门甬道疾行，刚过延禧宫，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嗓音。
“二位格格这是去更衣？”
圆姐心头微跳，回身见是张桂姐，正从延禧宫宫道拐出，面上含笑。
她不动声色地应道：“张格格这是换好衣裳了？”
“可不正是，眼下正准备回席。”张桂姐目光一转，落在冬梅身上，“钮钴禄格格怎么裹的这般严实？”
绯云福身答道：“回张格格的话，我家主子方才多饮了几杯，出来时未披斗篷，被冷风一激，有些不适。”
“这寒冬腊月的，钮钴禄格格可要当心身子。”张桂姐语带关切，目光却仍带着几分探究。
冬梅微微颔首，并未出声。圆姐适时接话：“张格格且先回席吧，我们稍后便至。”
“也好，那你们快些，莫误了时辰。”张桂姐含笑点头，扶着婢女的手转身离去。
待她走远，圆姐几人未敢耽搁，继续前行。张桂姐走出十余步，却忽觉哪里不对，回首望去，只见那几人背影已隐入宫灯照不到的暗处，唯有冬梅斗篷下露出一角的青朝褂。她蹙眉思索片刻，终究未能参透其中关窍，只得作罢，朝保和殿方向行去。
另一边，桑宁轻推殿门，殿内烛火幽微，映出一道纤弱背影。那女子身着素青命妇旗装，肩头微微颤动，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额娘...”桑宁喉间一哽，这声呼唤裹着半载的思念，轻得几乎消散在殿内的熏香里。
那女子转过身来，正是乌林珠。她眼中蓄着泪，待看清桑宁面容，泪珠便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滚落。“宁儿……”这一声唤得百转千回，尾音已带了哽咽。
她踉跄着上前，十指紧紧扣住桑宁的手，力道大得几乎掐进皮肉里。桑宁觉出那掌心冰凉湿润，分明是母亲方才拭泪时沾的潮意。
“额娘，这半年来，阿玛的腿疾可好些了？您夜里还咳得厉害么？”桑宁的声音微微颤抖，目光细细描摹着母亲眼角新添的纹路。
“家里都好。”乌林珠抬手为女儿抿了抿鬓角，指尖触到泪痕时微微一顿，“我儿在宫里...可还顺遂？”
桑宁唇角弯起个勉强的弧度，眼里却浮起层水雾：“深宫岁月，不过是一日复一日地捱着。只是夜里望着檐角那弯月亮，总想起咱们府上的海棠...真的好想你们，还有外祖家...”话音未落，一滴泪已砸在交握的手背上。
乌林珠再也忍不住，泪落连珠。她忙用帕子掩住半张脸，可哽咽声还是漏了出来：“你外祖母前几日还提起你，说我们宁儿最是怕冷。”
母女相拥，桑宁嗅到母亲衣领间熟悉的香气，混着泪水咸涩的气息。许久，乌林珠才稍稍平复，拉着桑宁到菱花槛窗边坐下。窗外一株老梅斜横，正映在桑宁半边脸颊上，衬得那宫妆愈发清减。
“我儿出落得越发标致了。”乌林珠摩挲着女儿腕上的白玉镯子，“只是这深宫似海，你需记得，锦上添花之人常有，雪中送炭之辈难寻。”
桑宁反握住母亲的手：“女儿省得的。倒是额娘，天寒时要记得让丫鬟多备个手炉，女儿不在您身边，您要照顾好自己。”
“叩、叩、叩”三声轻响自雕花窗棂传来，不急不缓，刚好卡着三刻钟的点。
乌林珠指尖一颤，绢帕飘落在地：“应是纽伦来了”话音未落，刘嬷嬷已掀开锦帘探进半个身子，鬓边银丝被夜风吹得纷乱：“福晋，纽伦格格到了。”
圆姐裹着寒露快步进来，先示意绯云几人伺候桑宁更衣，自己却一头扎进乌林珠怀里。旗装上的寒意还未散尽，声音已带了哽咽：
“表姐的咳疾可大好了？太医开的枇杷膏...”
乌林珠抚着她后背，触手一片冰凉：“早不妨事了。倒是你...哎，好孩子辛苦你了...”话到嘴边化作一声叹息，只将人搂得更紧些。
不过盏茶功夫，桑宁已换好衣裳。圆姐望了眼窗外月色：“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桑宁死死攥住母亲的手，直到乌林珠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母女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出了东偏殿，转过影壁时，忽闻压抑的啜泣声。但见水珠蜷在刘嬷嬷怀中，瘦小的身子裹在靛青棉袄里，哭得肩头直颤。
桑宁喉头微动，捏了捏圆姐的手：“先前答应让这丫头见她娘，不想就耽误了半年，难为姐姐还记着。”
圆姐反手握住她，叮嘱道：“方才回宫遇着张桂姐了，她那双眼睛，利得能刮下层皮来。一会儿回去，你可仔细着些。”
绯云适时上前，借着为桑宁整理斗篷的姿势，唇瓣几乎贴上主子耳垂：“冬梅姑娘已从永和宫角门回去了。一会水珠同我们一起回去，人数也对的上。”
桑宁听后微微颔首：“我知晓了。”她最后望了眼哭睡过去的水珠，伸手将斗篷风帽拉得更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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