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裹着寒气钻进宋家院子，晾衣绳上的旧棉袄晃着蔫蔫的影子，连平日里爱叫的芦花鸡都缩在鸡窝角，整个家像被一层薄冰裹着，连说话都透着小心翼翼——林薇小产后的第五天，阳光难得暖了些，却照不进这沉闷的氛围里。
楚瑶刚端着洗衣盆走到院子中央，赵金凤就从堂屋快步走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屑。她伸手去接盆时，手指在盆沿捏了捏，指节泛白——盆里的衣服不多，大多是楚瑶的贴身小衣，泡在温水里泛着淡淡的皂角香。“老三家的，你快坐廊下歇着，这点衣裳我来洗，可别累着你肚子里的。”她语气软得少见，眼风扫过门口时，却像被针扎了似的顿了顿。
林薇正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晒太阳，膝盖上盖着块旧棉絮，手里攥着个没缝完的布片——那是之前给孩子准备的襁褓，现在只能空捏着。赵金凤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刚软下来的语气瞬间冷了：“这女人家啊，最重要的就是有那稳胎的福气。有的媳妇呢，怀个娃跟捧着玻璃似的，又是炖鸡又是熬汤，到头来还是落了空，白费我那几天起早贪黑炖的老母鸡，真是可惜了。”
林薇的指尖猛地攥紧布片，粗糙的棉布硌得掌心发疼，她却没知觉。怀里空落落的，连之前偶尔能摸到的胎动都没了，现在婆婆的话像细鞭子似的，一下下抽在心上。她把脸埋得更低，盯着地上的蚂蚁洞，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妈，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宋卫国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刚劈好的柴，搁在膝头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响了一声。他猛地站起来时，凳子腿在泥地上刮出一道刺耳的声儿，眼眶红得像熬了夜，“妈，薇薇刚坐小月子，您能不能少说两句？她心里比谁都难受。”
赵金凤眼睛一瞪，把洗衣盆往石板上“咚”地一放，水花溅出来沾湿了裤脚：“我说什么了？我这不是在教老三家的怎么保胎吗？难不成我说错了？女人怀孩子天经地义，连个娃都保不住，还不让人说两句了？”
“妈！”宋卫国的声音拔高了些，喉结滚了滚，像是要再说什么。林薇突然伸手，指尖轻轻勾住他的袖口——那布料上还沾着早上劈柴的木屑，她轻轻摇了摇头，嘴型动了动，没出声。她怕自己一开口，憋了好几天的眼泪就先掉下来，到时候反而更让卫国为难。
砖厂的小吃摊现在全靠李红梅和宋卫民撑着。每天天不亮，李红梅就得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往砖厂赶，车后座驮着装满面团和菜馅的竹筐，压得车把晃悠悠的。赵金凤偶尔去帮忙，站在灶台前，手里的铲子在铁锅里划着圈，蒸汽裹着葱花味飘出来，她的声音却像掺了冰碴子：“这要是老二家的在，哪用这么手忙脚乱？她以前揉面快得很，菜也切得整整齐齐，现在倒好，天天躺在床上让人伺候，咱们倒要围着砖厂转。”
李红梅手里的擀面杖顿了顿，面团上的花纹歪了。她没接话，只是把面团擀得更薄——她知道赵金凤是心里不痛快，可林薇的苦，她也看在眼里。
进城卖菜的活全落在了宋建国和宋卫东身上。拖拉机“突突”地跑在土路上时，宋卫东总蹲在车斗里，手指抠着轮胎上的泥块，指甲缝里塞满了黑土。每天傍晚回来，宋建国都会把卖菜的钱掏出来，一张一张理整齐，当着全家的面递给楚瑶记账。钱从宋建国手里递过去时，宋卫东的头埋得更低，连眼皮都不敢抬——上次弄丢卖菜钱的事像块石头压在他心上，现在连碰钱都觉得胆战心惊，生怕再出岔子。
这天傍晚，拖拉机刚“突突”地停在院门口，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熟悉的笑声。王素芬拎着个深蓝色的布包走进来，布包边角磨得发白，上面还缝着块补丁，她脚步放得轻，怕踩疼了院子里刚冻硬的泥地。“薇薇啊，大姐听说你身子不好，特地来看看你。”她快步走到林薇身边，粗糙的手掌裹住林薇的手，那掌心还带着刚揣在怀里的温度，像捧着个易碎的瓷碗。
王素芬打开布包，里面是用油纸包着的红糖，还带着点温热，旁边放着二十个鸡蛋，一个个圆滚滚的，上面沾着点草屑——是刚从鸡窝捡的新鲜蛋。“这小月子可得坐好，不然落下腰疼的病根，一辈子都遭罪。大姐是过来人，知道这滋味不好受。”她叹了口气，手指在红糖纸上捏了捏，像是想起了什么。
林薇的眼眶瞬间热了，她攥着王素芬的手，声音发颤：“王大姐，这怎么好意思……您一个人卖茶叶蛋也不容易，还给我带这么多东西。”她知道王素芬的丈夫去意外去世，家里就靠她一个人守着个小摊子，挣的都是辛苦钱。
“有啥不好意思的！咱们都是苦命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王素芬往堂屋方向瞅了瞅，见赵金凤没出来，才把嘴凑到林薇耳边，声音压得更低，连气都不敢大喘，“我今天来，还有个好消息要跟你说。前天我在供销社门口排队买盐，听见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聊天——他们穿着中山装，胸前还别着钢笔，看着就像是管事的。说县菜市场要改制了，对外承包摊位呢！”
林薇的脑子“嗡”了一声，手里的布包差点滑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那里还是平的，可心里却突然跳了一下，像有个小火星亮了：“承包摊位？那得多少钱啊？咱们家现在……”
“听说一个月承包费三十块，看着是多，但位置好啊！”王素芬拍拍她的手，语气里带着急，“县菜市场天天人挤人，要是能抢着靠近门口的位置，来往的人多，卖菜卖肉都方便，比你天天风吹日晒拉着菜跑强多了！我特地跟那两个干部旁边的人打听了，说下个月就开始报名，你要是感兴趣，早点去打听打听，别错过了机会。”
王素芬走后，林薇还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捏着那包红糖，油纸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暖得她心里发颤。三十块一个月的承包费，相当于宋卫国拉四趟菜的收入，加上初期进货的钱，至少得一百五十块——可家里的积蓄，上次她住院时早就花得差不多了。
“想啥呢？脸都快冻僵了。”宋卫国走过来，把一件旧棉袄披在她身上，那棉袄上还沾着点柴火气。林薇把王素芬的话跟他说了，宋卫国皱着眉蹲下来，手指在泥地上画着圈：“三十块一个月？太贵了吧？咱们现在连进货的钱都紧巴，哪来的钱承包摊位？王大姐该不会是听错了吧？”
“二嫂，我觉得这事宁可信其有。”楚瑶扶着腰走过来，一手撑着墙，慢慢挪到廊下。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了，走一步都得顿一下，身上还穿着林薇之前给她改的旧棉袄，“王大姐天天在供销社门口摆摊，见的人多，消息比咱们灵。咱们现在天天拉菜卖，遇着下雨天菜烂在车里，连本钱都赚不回来。要是有个固定摊位，咱们还能进点细菜，比如西红柿、青椒，城里人爱买，利润也比现在高多了。”
“可是妈那边……”林薇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知道赵金凤对她现在本就有意见，要是再提承包摊位的事，说不定又要闹起来。
“妈那边我去说。”楚瑶的语气很坚定，她扶着腰的手紧了紧，“这是正经事，是为了咱们家好，不能因为怕妈不同意就错过了。咱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改变生活的机会了。”
林薇看着楚瑶，又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小腹。是啊，她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她要振作起来，为了卫国，为了这个家，也为了那个没来得及见面的孩子。
夜幕降临，堂屋里的煤油灯亮了，昏黄的光映着墙上的旧年画。赵金凤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佛珠，珠子在指间转得飞快，眼皮都没抬。宋建国、宋卫国、林薇和楚瑶坐在下面的小板凳上，连宋卫东都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墙角，头埋得低低的。
“要折腾你们就折腾，别想从我这里拿一分钱。”赵金凤的声音冷得像冰，“王素芬一个寡妇说的话，你们也当真？她自己的日子都过不明白，还能给你们带什么好消息？真是病急乱投医。”
没人反驳她。屋子里静得很，只有煤油灯的灯芯偶尔“噼啪”响一声。一百五十块钱，像座大山压在所有人心里。
就在大家都沉默的时候，墙角的宋卫东突然动了。他先是用袖子擦了擦脸，然后慢慢站起来，膝盖在地上磕了一下，声音很轻，却让满屋子的人都看过去。他低着头，额前的头发遮住眼睛，声音却比平时亮了点：“我……我去借。我知道谁能借到钱。”
宋建国愣了一下，宋卫国也抬起头：“卫东，你去哪借？咱们家亲戚……”
“我去跟我同学借。”宋卫东的手指攥紧了衣角，声音里带着点颤，却很坚定，“上次弄丢卖菜钱的事，是我不对。这次承包摊位的事，要是能成，也是为了咱们家。二哥二嫂，给我个机会弥补吧。”
宋建国和宋卫国对视一眼，终于点了点头。林薇看着宋卫东的背影，心里暖了暖——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弟弟，原来一直记着自己的错，还想着为家里分担。
这一夜，林薇久久不能入睡。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铺了层薄薄的银霜，院子里的桂树落光了叶子，枝桠像瘦骨嶙峋的手抓着夜空。她躺在床上，手轻轻放在小腹上，那里的皮肤凉丝丝的，她能想起之前偶尔能摸到的轻微胎动，像小虫子在挠。
“宝宝，”她轻轻对着肚子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妈妈以前总盼着你能住上新屋，能穿我给你缝的小褂子。现在妈妈想再盼一次，盼着能有个摊位，盼着咱们家能好起来。你在天上看着，一定要保佑妈妈，好不好？”
月光静静洒在床头，林薇攥着那片没缝完的襁褓，慢慢闭上了眼睛。院子里的风还在吹，可她心里的那点小火星，却越来越亮了——新的希望，正在这片沉寂的夜里，悄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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