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林野的生活被彻底填满了。上午是继续和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搏斗,下午则一头扎进数字的海洋。陈其庸教他看简单的账本,理解收支、利润这些最基本的概念。林野学得磕磕绊绊,那些数字和口诀比他练一招“白鹤亮翅”难多了,好几次他都差点把算盘摔了,但一想到码头上的景象,想到陈其庸说的“势”和“钱”,他又硬生生把这口气咽了回去,重新低头拨弄那些该死的珠子。
他脑子里不再只是“打”与“跑”两个选项,开始模模糊糊地思考,如果……如果真有一块自己的地盘,这账该怎么算,人该怎么管。
这天下午,阿明从外面回来,带给他一个更具体的消息。
“林野哥,我打听到强子的下落了。”
强子!林野精神一振。那是他以前除了大牛之外,最信得过的兄弟之一,脑子活络,人也义气。大牛出事后,就是他带着剩下的一些人暂时躲了起来。
“他在哪?怎么样了?”林野急切地问。
“在城南的‘大力’人力车行混口饭吃,情况……不太好。”阿明语气平静,但话里的意思让林野心里一沉。
“大力车行?”林野知道那里,鱼龙混杂,老板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而且据说和赵凯那边也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他坐不住了。强子不仅是兄弟,更是他了解外面情况、联系旧部的重要纽带。于公于私,他都必须去见一面。
这次,陈其庸没有阻拦,只是让阿明依旧跟着,并嘱咐了一句:“叙旧可以,但别忘了你现在该想什么。”
傍晚,天色擦黑。城南一带比码头区域更显破败混乱,“大力”人力车行就在一条散发着尿骚味的窄巷尽头。院子里停放着几十辆破旧的人力车,一些车夫正蹲在门口就着咸菜啃窝头,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浑浊。
林野和阿明走进院子,立刻引来了几道警惕的目光。林野压低帽檐,目光快速扫过,很快就在角落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强子。他正靠在一辆车的车把上,低着头,用力裹着一支劣质的烟卷,身上的短褂脏得看不出本色,脸颊凹陷,眼窝发青,比林野记忆里那个精悍的小伙子憔悴了太多。
林野心里一阵发酸,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轻轻喊了一声:“强子。”
强子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当看清帽檐下林野的脸时,他眼睛瞬间瞪大,手里的烟卷掉在了地上,嘴唇哆嗦着,半天才发出声音:“野……野哥?!真是你?!你……你没……”
“我没死。”林野扯出一个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感硌人。
强子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左右看看,一把拉住林野的胳膊,将他快速拽到院子更角落的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后怕:“野哥!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折!这些天你跑哪去了?兄弟们都以为你……”
“说来话长。”林野打断他,看着强子落魄的样子,眉头紧皱,“你怎么混到这地步了?其他兄弟呢?”
强子脸上的喜色褪去,换上浓浓的苦涩和愤懑:“散了,都散了。大牛哥没了,你也不见了,赵凯的人发了疯一样找我们,好几个兄弟都被打伤了,没办法,只能各找各的活路。我没办法,只能躲到这鬼地方来拉车,这老板心黑,抽成比码头上还狠,一天累死累活,连顿饱饭都混不上……”
他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这半个月来的艰难,言语间充满了对赵凯的恨意,以及一种看不到未来的绝望。
林野默默地听着,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注意到,强子在诉说时,眼神里除了愤怒,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麻木。这是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几乎放弃抵抗的麻木。
“野哥,你回来就好了!”强子最后抓住林野的胳膊,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睛里重新燃起一点光,“你带我们干吧!妈的,跟赵凯那帮王八蛋拼了!大不了就是个死!”
又是拼命。林野看着强子眼中那点熟悉又危险的火焰,心里却异常冷静。若是以前,他听到这话,热血一涌,可能也就答应了。但现在,他耳边响起了陈其庸的话——“然后呢?”
他拍了拍强子的手,没有直接回应,反而问道:“强子,你想过没有,就算我们拼掉几个赵凯的手下,然后呢?我们还能在江城待下去吗?剩下的兄弟怎么办?继续亡命天涯,或者像你现在这样,窝在这种地方等死?”
强子愣住了,似乎没料到林野会这么问,他张了张嘴:“可是……可是这口气……”
“光出气没用,得争条活路,一条能长久走下去的活路。”林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强子从未感受过的沉静力量,“你在这车行,知不知道他们一天能拉多少趟活?车行抽多少成?车夫自己能落多少?最大的开销是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把强子问懵了。他只知道拉车、交钱、吃饭,哪里想过这些?
“野哥,你……你问这些干啥?”强子茫然道。
林野没有解释,只是说:“你先别急,也别再想着拼命。暂时在这里稳住,帮我留意着点车行里的事,还有……看看还有哪些信得过的兄弟,悄悄联系一下,但千万别声张。”
他看着强子依旧困惑的眼神,补充道:“相信我,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蛮干了。要想真正站起来,得换种活法。”
强子看着林野,觉得野哥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不再是以前那种一点就炸的暴烈,眼神深处多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像是能压得住事了。
虽然不明白,但出于对林野长期的信任,强子还是点了点头:“好,野哥,我听你的。”
离开大力车行,走在昏暗的巷道里,林野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但也更加清晰。他看到旧部的惨状,感受到了他们的期望和绝望。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仅仅满足于个人的“潜修”,他必须开始做点什么,为了那些还信任他的人。
他对身边的阿明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光躲着读书打算盘不行……得有个我们能说了算的地方,哪怕一开始很小。”
阿明在黑暗中轻轻“嗯”了一声。
林野抬起头,看向江城那被稀疏灯火和浓重黑暗分割开的夜空。一条模糊的、关于未来的路径,开始在他心中勾勒出来。第一步,或许就是先摆脱这种寄人篱下、兄弟离散的局面,找到一个立足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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