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像一把薄刃,从山脊缓缓推来,先割开夜的绸缎,又贴着窗棂滑进房间,在地板上投下细碎而锋利的金线。
苏念星几乎是被那光“割”醒的。
她睁眼的一瞬,意识还未完全归位,耳膜里已先响起自己急促的心跳——砰,砰,砰——像有人在内壁敲锣:陆老爷子十点到。
她翻身坐起,赤脚踩在地毯,绒毛钻进趾缝,带来一阵近乎虚假的柔软。
衣帽间敞着门,柜子空空荡荡,像一排张着嘴的幽暗洞穴,随时会把她吞进去,再吐出一个“合格却陌生”的陆太太。
敲门声恰在此刻响起——三下,不轻不重,像某种精准校准的节拍器。
陈叔捧着一个深灰色防尘袋站在门口,袋口露出半寸月白,像一弯被缝进布料里的上弦月。
“陆总一早让秦特助送来的,说是今日‘考试’的战袍。”
陈叔笑得温和,却故意用了“考试”两字,替苏念星把紧张摆上明面。
她道谢,指尖触到真丝的瞬间,凉意顺着指纹一路爬到心口——
那面料太轻,又太重:轻得没有温度,重得能把“契约”二字压进每一根纤维。
裙身月白,领口珍珠纹样是手工刺绣,每一颗米粒大的珠子都在灯下泛着半透明的粉,像未说出口的羞涩。
腰身裁得极巧,仿佛有人拿软尺隔空量过她的呼吸——松一分则懈怠,紧一分则窒息。
她忽然想起昨夜:
那个男人俯身端走空碗时,指尖被烫得微红,却仍记得低声吩咐——
“明早她穿素色,爷爷眼睛怕艳。”
一句寡淡的交代,被嵌进裙角的针脚里,成为她此刻最坚硬的铠甲,也是最柔软的束缚。
……
卫浴间镜面蒙着一层薄雾,她用手背抹去,镜里女孩立刻清晰——
锁骨因深呼吸而起伏,像两弯被拉满的弓;
眼尾被睫毛膏拉得纤长,却掩不住那点倔强的亮。
她把长发挽成低髻,故意留下几缕碎发,垂在耳侧,像随意,又像防备:
若真要被审视,也得留一点属于自己的“乱”。
下楼时,餐厅穹顶被晨光凿出一片金池,长桌尽头,中式白粥与西式烘豆各自为政,中间却突兀地多出一笼小汤包——
皮薄得能看见内里淡粉虾仁,是母亲老家巷口的味道。
陈叔替她拉开座椅,声音压得极低:“陆总五点去公司前,特意绕道去您母亲提到的那家老店,排了四十分钟队。”
“他说——‘让她闻着味儿,就不那么怕’。”
一句转述,像把钥匙,轻轻拧开她心口最隐秘的阀门。
蒸汽扑上来,睫毛瞬间受潮,她低头喝粥,借白雾遮掩鼻尖的酸。
……
九点二十,山道传来引擎声,像远雷滚过。
苏念星站在庄园台阶,晨风把裙摆吹得微微鼓起,像一面被拉紧的帆。
陆廷渊从车里迈出,深灰西装,衬衫第一颗扣子扣得严丝合缝,领带却换了更沉稳的暗纹——
他替她带了一件同色系西装外套,臂弯搭着,像举着一面无声的盾牌。
“冷。”
他只吐一个字,便把外套披到她肩上,掌心在她肩头停留不足半秒,却足够把温度烙进骨缝。
她嗅到他身上极淡的雪松,混着晨雾的冷,像冬夜篝火旁突然飘落的雪片。
“谢谢。”她声音轻,却还是被风送进他耳廓,他“嗯”了一声,目光却投向车道尽头——
黑色劳斯莱斯正碾着斑驳树影驶来,车窗镀膜反射出碎汞般的日光,刺得人眼眶发紧。
……
车门开,先落地的是一根乌木拐杖,杖头雕着螭龙,龙口含珠,随着动作轻晃,像某种古老权杖。
紧接着,陆振宏现身——
花白头发剪得极短,根根直立如钢针;
深色唐装领口盘扣紧扣,锁骨处却仍能看见松弛皮肤下蛰伏的筋络;
眼神扫过之处,空气自动让道,连鸟鸣都低三分。
“爷爷。”
陆廷渊上前半步,背脊微弓,是驯服的弧度,却又不显卑微。
苏念星跟着躬身,声音被风揉碎:“爷爷好,我是苏念星。”
那道目光落在她脸上,像两把蘸了温水的软刀——
先割开她精心涂抹的淡妆,再剖开她刻意温婉的笑,最后直抵藏在瞳孔最底色的倔强。
“好孩子,不用拘谨。”
老人开口,声音洪亮,却带着被岁月砂纸打磨过的粗粝,“我老了,不吃人。”
一句话,把苏念星悬在喉咙的心轻轻放回胸腔,却仍带着余震。
……
客厅,茶已摆好,白雾盘旋上升,像一座看不见的微型雪山。
陆振宏端坐主位,拐杖横放膝前,手指在龙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每一次触碰,都似在提醒旁人:他摩挲过的东西,要么被驯服,要么被粉碎。
“油画?”
老人挑眉,尾音上扬,像鹰隼掠过草尖。
“是,大二,主修人物与风景创作。”
苏念星双手搭膝,背脊挺直,回答得简短,却留出余地——
她知道,面对强者,最忌狡辩,最忌谄媚。
“人物好啊,人心比风景难画。”
陆振宏轻笑,眼角皱纹像扇形展开,“改天给我这老头子画一张,看你能不能把我画亲切点。”
一句玩笑,却让空气微不可察地一紧。
陆廷渊端茶的手在半空停了一瞬,才继续递到唇边,茶水蒸汽蒙住他眸色。
苏念星抬眼,与老人对视,声音轻却澄澈:“爷爷亲切,不用画,已经在了。”
陆振宏愣了半秒,随即朗声大笑,拐杖点地,发出清脆“哒哒”。
“廷渊,你娶了个会说话的。”
笑声未落,他忽地话锋一转:“廷渊,跟我去书房,拿幅字画给丫头看。”
……
书房门阖上,隔绝了所有佣人与风。
陆振宏背手立于窗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
“契约?”
“是。”
“期限?”
“一年。”
“你笃定一年后抽得了身?”
陆廷渊垂眸,指腹摩挲着袖口珍珠母纽扣,声音冷冽:“生意场上,从未失手。”
老人转身,目光如炬:“生意可以止损,人心能吗?”
“那丫头眼底有火,你小心玩火自焚。”
窗外,梧桐叶影摇晃,像无数只伸出的手,试图抓住什么。
……
客厅。
苏念星独自端坐,茶汤已凉,苦味在舌尖蔓延。
她抬眼,看见壁炉上方挂着一幅旧照——
少年陆廷渊站在父母中间,父亲眉目冷峻,母亲温婉低头,而他,唇线紧抿,像一把被迫入鞘的刀。
她忽然想起老人那句“人心比风景难画”,心脏无意识地抽紧。
楼梯响,祖孙二人一前一后走出。
陆振宏面色如常,笑意更深,陆廷渊却眸色深沉,像被墨汁浸透的湖面。
“念星,”老人站在台阶,居高临下,声音却温和,“廷渊若欺负你,来告诉我,我替你揍他。”
一句话,既是恩典,也是警告。
苏念星起身,微微躬身:“爷爷放心,他不敢。”
她声音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锋锐,像一朵棉里藏针的蔷薇。
陆振宏挑眉,眼底掠过一丝赞赏,随即大笑出门。
……
铁门合拢,引擎声远。
庄园重新陷入寂静,却有什么东西,被悄悄撬动。
陆廷渊单手插兜,站在台阶顶端,目光落在她侧脸:“爷爷的话,别放在心上。”
“哪句?”
“任何一句。”
她抬眼,晨光正穿过云层,在他睫毛下投出一弯极淡的金弧,像给冷刃镀了层柔光。
“我记住了。”
她轻声答,却在心里补了一句——
“也记住你了。”
风掠过,裙摆轻扫过他西装裤脚,发出沙沙声,像契约在悄悄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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