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点里仅存的几盏煤油灯，火苗在浑浊的玻璃罩里微弱地跳动，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跳。昏黄的光线艰难地撕扯着浓稠的黑暗，却只勉强勾勒出角落里模糊的轮廓，更多的伤痕与疲惫，则被更深沉的阴影所吞没。
林谈的目光，沉重地扫过这方寸之地。
老九倚靠着冰冷的石墙，这个曾如铁塔般健硕的中年人，此刻也显出了无法掩饰的颓唐。他布满粗茧的手无力地垂在膝上，那道深可见骨、边缘泛着诡异紫黑的新伤斜斜爬过他的左臂，染血的布条草草缠绕着，洇出暗沉的湿痕。煤油灯的光跳跃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疲惫如同沉重的铁锈，深深蚀刻进每一道皱纹里，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中，偶尔掠过的、鹰隼般的锐利，才勉强支撑起那摇摇欲坠的坚毅。
另一边的阴影里，松鼠蜷缩在一张破旧的矮凳上。这个身形瘦小的姑娘，此刻更像一片被狂风蹂躏过的枯叶。她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发白，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嘶声。唯有那双紧盯着手中几枚黯淡符石的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火焰，在极度的虚弱里，硬生生撑起一点不屈的微光。
目光所及，据点里每一个在暗影中沉默的身影，都带着相似的烙印，凝固的血污、绷带下渗出的暗红、新旧交叠的疤痕。他们蜷缩、倚靠、或强撑着站直，像一尊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石像，身上每一处伤口都是无声的证词，诉说着与那些来自群星之外的恐怖之物，以及天门组织庞大阴影交锋的惨烈代价。他们是“鬼众道”，是自炎黄祖先的血火中传承下来的影子，是阻挡在人类与无尽深渊之间，一道早已千疮百孔却仍在苦苦支撑的堤坝。
死寂的空气里，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和几个重伤者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林谈站在那里，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如同惊涛拍岸。曲哲那张被天门秘药侵蚀、扭曲变形、生机飞速流逝的脸，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撞进他的脑海，每一个痛苦的抽搐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而老九低沉讲述的、关于星神低语引诱心智、关于天门攫取凡人精魄维系其扭曲存在的“真相”，则如同一场彻骨的冰雨，将他过去身为侦探所构建的所有关于秩序与逻辑的世界观冲刷得粉碎，只留下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残酷。
林谈知道，他不再是那个冷静抽丝剥茧、置身事外的观察者了。幻灭感如同冰冷的铁水，灌满了他的胸腔，凝固成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决绝。他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手指猛地攥住那冰冷的星图和人皮卷轴！
星图的触感并非金属或玉石，而是一种更深邃的、仿佛能吸走灵魂热量的幽寒，瞬间刺透皮肉，冻得指骨生疼。人皮卷轴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柔韧与滑腻，指尖按压其上，仿佛能感受到其下细微的、早已干涸的脉络纹路，以及一种……一种跨越了无数漫长岁月的、沉淀下来的庞大意志。那意志冰冷、古老、带着洪荒星辰般的漠然，却又如同沉重的鼓点，隐隐透过冰冷的载体，撞击着他的掌心，试图与他血脉里某种沉睡的东西共鸣。
这冰冷的触感，这残留的古老意志，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像投入干柴的火种，将他胸腔里那沉甸甸的决绝彻底点燃！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穿透昏暗的光线，死死钉在老九那张写满疲惫与风霜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从熔炉里锻打出来，带着滚烫的铁腥气和砸碎石块的重量，在这压抑死寂的据点里轰然炸开：
“告诉我！” 声音不大，却斩断了所有的呻吟与低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的力量，“怎么加入‘鬼众道’。”
他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紧紧攥着那冰冷沉重的信物，指腹深深陷入卷轴粗糙的边缘。他盯着老九，又仿佛穿透了他，对着自己灵魂深处那个曾经犹豫、曾经试图置身事外的影子，发出了最终的判决：
“老曲的债，要讨回来！” 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怒火与刻骨的悲恸在其中翻滚，“这个世界的真相……” 他顿了顿，齿缝间挤出最后，也是最重的誓言，“我要亲眼看清，亲手了断！”
最后一个“断”字落下，如同铁锤砸在铁砧上，余音在石壁间嗡嗡回荡，震得灯焰都为之猛地一跳。
死寂。
据点里所有或倚或卧、伤痕累累的“鬼众道”成员，目光都汇聚到了林谈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惊讶，有长久压抑后看到一丝火星的微光，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了然，又一个被这残酷世界真相碾碎幻想、拖入泥沼的同路人。
林谈那掷地有声的誓言余音仿佛还在冰冷的石壁间碰撞、回响。据点里死一般的寂静被这宣言刺破，却又迅速被一种更沉重的、混杂着血腥与草药苦涩的气息所填满。所有隐于阴影中的“鬼”都望着他，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审视，有微弱的期冀，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仿佛在见证一个灵魂主动踏入永恒的炼狱。
老九脸上那因剧痛而扭曲的肌肉线条，在林谈决绝的目光下缓缓松弛，最终凝固成一种比疲惫更深沉的东西，一种洞悉了无尽黑暗的苍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牵动伤口让他嘴角抽搐了一下，那口吸入的空气仿佛也带着铁锈味和绝望的尘埃。
他没有立刻回答林谈“如何加入”的问题。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如同两口汲取了太多血泪与秘密的古井，牢牢锁住林谈燃烧着复仇与求知火焰的瞳孔。
“林谈，”老九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带着砂砾摩擦般的粗粝感，砸在凝滞的空气里，“你以为你攥住的是什么？是力量？是捷径？是复仇的钥匙？”
他微微摇头，动作缓慢而沉重，牵扯着臂膀上那道狰狞的伤口，暗红的血渍又在绷带上洇开一圈。他的目光扫过林谈紧握星图和人皮卷的手，那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那是‘鬼’的烙印。”老九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是踏入永夜的门票！你加入的不是什么荣耀的团体，更不是你之前看到的那些侦探社里解谜破案的把戏！‘鬼众道’……我们面对的，是这个世界最黑暗、最粘稠、最不可名状的那一面！”
他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手，并非指向某个具体方向，而是用力地、带着一种撕裂感地指向据点之外那无边的、被星神低语和异界气息浸染的黑暗夜空。
“看看我们！”老九的声音在压抑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自嘲般的悲怆，“看看松鼠，看看他们！看看你自己刚刚看到的惨状！这就是代价！每一天，都有人消失，不是失踪，是被抹去！被星神无形的触须碾碎心智，被那些崇拜它们的爪牙抽干精魄，或者……被某个不小心踏入的、连名字都念不出的异界夹缝彻底吞噬！牺牲？”他发出一声短促、冰冷的嗤笑，“那甚至不是最坏的结果。有时候，活着，却成了它们的一部分，才是永恒的折磨！”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重新刺向林谈：“天门？你以为他们是唯一的敌人？不过是一群被力量蒙蔽了双眼、甘愿做星神走狗的可怜虫！这世上，像‘天门’这样妄图窃取星神之力，或者像‘万神之恩’那样狂热崇拜星空邪物的组织，从来就不缺！它们像附骨之疽，在历史的阴影里滋生蔓延，每一个都带着扭曲的野心，每一个都想在凡人的尸骸上搭建他们通往‘恩赐’的阶梯！”
老九向前踏了一小步，身体微微前倾，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摇曳的煤油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也格外疲惫。他逼近林谈，呼吸间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重锤敲打着林谈的耳膜：“我们就是挡在这些东西和人间烟火之间的最后一道影子。影子随时会被更强的黑暗吞没，被光明烧灼殆尽。林谈，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力量比起天门，甚至是万神之恩都有些不足？虽然我们比他们的传承更悠久……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千百年来，多少同道和前辈死在了那看不见的战火中，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却是整整一个门派……他们为了守护的信念牺牲了自己的传承！林谈，你现在看到的这不是侦探小说，没有真相大白后的掌声，只有无穷无尽的战斗、牺牲和在绝望中寻找微光的挣扎。你手里的东西……”他再次看向林谈紧握的拳头，“它们承载的不是知识，是诅咒，是责任，是无数先辈用血和魂刻下的警告！”
他猛地停顿，据点里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角落里松鼠因痛苦而发出的微弱抽气。
老九的眼神如同寒潭深渊，牢牢锁住林谈眼中翻腾的情绪：“所以，在你问‘怎么加入’之前，我要你看着老曲的脸，看着我们这些‘鬼’，看着这片被阴影啃噬的世界，再问你自己一遍……”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最后的警示：“你确定，要放弃‘人’的身份，踏入这永无休止的‘鬼道’吗？一旦踏进来，就没有回头路。你看到的，将是比死亡更恐怖的真相；你背负的，将是比山岳更沉重的宿命。想清楚，林谈！用你作为侦探最后的冷静，想清楚！”
老九深陷的眼窝里，那鹰隼般的锐利光芒骤然亮了一瞬。他缓缓地、极其吃力地，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撑住冰冷的石壁，将自己沉重的身躯一点一点从依靠中拔起。这个动作牵动了臂上的伤口，让他浓黑的眉毛狠狠拧在一起，牙关紧咬，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终究站直了。
他迎着林谈那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目光，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审视，有属于引路人的沉重，最终沉淀为一抹深不见底的、带着血腥味的苍凉。他缓缓地、异常清晰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着锈铁：
“鬼众道……非请勿入，唯血引路。” 他的目光扫过林谈紧攥着星图和人皮卷的手，那上面仿佛也沾染了无形的古老血痕，“想清楚，林谈。踏进来，就再没有‘林侦探’了。只有‘鬼’，游荡在光与暗的夹缝里，啃噬着真相，也终将被真相啃噬。你手里的东西，就是你的‘投名状’，也是你的‘催命符’。”
林谈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掌心的星图与人皮卷轴仿佛烙铁般滚烫又冰冷。他没有丝毫退缩，迎着老九那洞穿灵魂的目光，用力地、缓慢地点了一下头。所有的犹豫、彷徨，都在这个动作里被彻底碾碎。
老九看着他眼中再无转圜的决绝，脸上的肌肉似乎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那或许是一个被沉重岁月磨砺得几乎消失的、代表着某种认可的表情。他不再言语，只是同样沉重地点了点头。
据点里，昏黄的煤油灯光摇曳不定，在粗糙的石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如同蛰伏的远古巨兽。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弥漫着血腥、草药苦涩和绝望混合的气息。只有林谈手中紧握的星图，那冰冷幽暗的表面，在摇曳的光线下，极其微弱地、难以察觉地，闪烁了一下。
像一粒坠入无边黑暗的星火，渺小，却固执地亮着。
昏暗中，三个光点彼此呼应：林谈手中星图那微弱却执拗的幽芒，老九眼中那深不见底、承载着无尽血火与秘密的沉重微光，以及角落里，松鼠紧盯着黯淡符石、从虚弱躯体里硬生生挤出的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倔强星火。它们在这巨大而压抑的黑暗里，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沉重的阴影彻底吞噬。
然而，它们亮着。
固执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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