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皇后区法拉盛,broadway-Flushing社区。1997年6月的阳光,慷慨地洒满客厅,透过新换的、印着小碎花的米白色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新家具淡淡的木香、刘小丽刚煮好的咖啡香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磁带高速卷动时特有的、带着微弱静电的塑料气味。
书房,临时开辟的“剪辑室”如同一个异次元空间。两张长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小山般的mini dV磁带,每一盒都贴着写满时间码和场景描述的标签,像一堆等待破译的密码。
占据c位的是一台索尼dVm-2000线性编辑机,笨重的黑色机身连着两台监视器,屏幕幽幽地亮着。旁边是汪言那台Ibm thinkpad 760Ed,屏幕上开着一个简陋的、汪言自己编写的镜头管理数据库窗口。
汪言坐在编辑机前,眼窝深陷,下巴冒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像两颗投入深潭的黑曜石,映着屏幕上快速闪过的画面。
他左手搭在编辑机的搜索转盘上,右手悬在控制面板的播放、暂停、切入切出按键上方,动作精准而迅捷,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韵律感。
屏幕上,是凯蒂惊恐放大的脸,手持dV剧烈晃动,画面边缘是卧室门被无形力量猛地甩上的模糊残影——“砰!”一声闷响从编辑机连接的监听音箱里炸开,带着模拟信号特有的毛刺感。
“cut!”汪言低声自语,手指在编辑机控制面板的“IN”点按钮上果断按下,标记下这个切入点。他随即转动搜索转盘,磁带发出“滋啦滋啦”的倒带声,画面飞速倒流。
几秒后,他再次按下播放。画面变成了一个固定机位,对准空荡荡的走廊,只有一盏声控灯因为刚才的巨响而亮起,发出惨白的光。
寂静。绝对的寂静持续了足足五秒,只有dV内置麦克风捕捉到的、演员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恐惧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就是这里……”汪言喃喃道,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他再次按下“oUt”点按钮。编辑机内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一个镜头组合完成——动态的、充满爆发力的惊恐瞬间,无缝衔接到静态的、充满压迫感的死寂留白。
这是97年主流恐怖片里绝不会出现的“奢侈”停顿,却是汪言心中制造心理恐怖的核武器。
“汪言哥哥!”一个清脆软糯的声音打破了剪辑室的专注氛围。穿着粉色小睡裙的刘艺菲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跳着跑过来,手里举着一张画满了彩色线条的纸,“你看!我画的‘鬼屋’!像不像我们拍电影的地方?”
汪言眼中的锐利瞬间融化,疲惫的脸上绽开一个真实的笑容。他暂停机器,转过身,接过那张画。画上是歪歪扭扭的两层小楼,窗户涂成黑色,屋顶上画了个张牙舞爪的绿色怪物,旁边还有个小人,扎着两个小揪揪,旁边标注着“茜茜”。
“像!太像了!”汪言煞有介事地点头,指着那个绿色怪物,“尤其是这个‘菜叶子鬼’,画得特别传神,一看就让人心里发毛!”
茜茜得意地咯咯笑起来,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对吧!妈妈说汪言哥哥拍的电影最吓人了!比电视里的还吓人!”
“又在乱说。”刘小丽端着两杯水走过来,嗔怪地看了一眼女儿,将一杯水递给汪言,眼神里带着关切,“喝点水,歇会儿。都盯了一上午了,眼睛还要不要了?”她的语气自然,带着一种家人间才有的熟稔责备。
汪言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谢谢刘阿姨。”他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舒爽。
他看着刘小丽将另一杯水放在刘艺菲够得到的小茶几上,又自然地拿起一块抹布,擦拭着剪辑台边缘不小心溅上的咖啡渍。
阳光勾勒着她温婉的侧脸,那份曾经深重的戒备和疏离,在两个月朝夕相处、一日三餐的烟火气中,如同春雪般悄然消融,只剩下一种带着默契的、家人般的平和。
这种变化,是汪言在疯狂剪辑之余,最大的慰藉和动力。
“素材太多了,”汪言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指着桌上堆积如山的磁带,“两周拍了快一百盘带子(每盘60分钟),大部分都是这种长镜头,演员的本能反应确实精彩,但精华都藏在漫长的‘日常’里,像沙里淘金。”
他拿起一盘贴着“卧室凝视-备用镜头3”标签的磁带,“比如这个,拍了整整45分钟,最后可能只用其中静止凝视的那1分钟。”
“那得多费眼睛啊!”刘小丽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标签和汪言熬红的双眼,真心实意地心疼起来,“要不……请个专业的人来帮忙剪?”
汪言果断摇头:“不行。这片子的魂就在剪辑上。那些留白,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日常碎片,那些声音的微妙变化……只有我知道该怎么把它们串起来,变成钩子,钩住观众的神经。”
他指了指编辑机和thinkpad,“而且,这老古董线性编辑机,加上我这台‘拖拉机’电脑,想快也快不起来。”他自嘲地笑了笑。
在2025年,这种粗剪工作用专业软件可能只需要几小时,但在这里,他需要一帧帧地手动标记、物理剪辑磁带,效率极其低下。
“碎片化叙事?”刘小丽想起汪言提过的这个词,有些好奇,“就是把故事打碎了讲?”
“嗯。”汪言拿起遥控器,快进到一盘标记着“厨房-水杯移动”的磁带。屏幕上,凯蒂在厨房忙碌,一个玻璃水杯静静地放在台面上。
画面持续了十几秒,非常日常。突然,画面毫无征兆地切到另一个固定机位——卧室的dV记录——时间是深夜,凯蒂和迈卡在熟睡,那个本该在厨房的水杯,诡异地出现在床头柜上!没有移动过程,没有解释,只有突兀的“结果”呈现在观众眼前。
“嘶……”刘小丽虽然知道是假的,还是忍不住吸了口凉气,“这……这就很吓人了!比直接拍个鬼影飘过去还吓人!”
“对!”汪言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观众的大脑会自动填补空白,想象那个杯子是怎么‘走’过去的。他们自己吓自己,才是最恐怖的。”
他关掉机器,“这就是碎片化的力量。不需要完整展示,只需要抛出最核心、最诡异的碎片,让观众自己去拼凑、去联想那个更可怕的‘整体’。”
“汪言哥哥好厉害!”刘艺菲虽然听不懂,但看到妈妈惊讶的样子,立刻拍着小手捧场,然后举起自己的小水杯,“我的杯子也会‘走’吗?它想去找胡萝卜吃吗?”童言稚语,惹得汪言和刘小丽都笑了起来,剪辑室里紧绷的气氛瞬间轻松不少。
“茜茜的杯子只会乖乖待着。”刘小丽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去把昨天的数学作业拿来,让汪言哥哥看看你算对了没有。”
“哦!”刘艺菲立刻跑回自己那间洒满阳光、贴着卡通墙纸的小卧室。这是搬离科林斯家地下室后,汪言坚持给她布置的。
很快,刘艺菲抱着作业本和铅笔盒回来了,乖乖坐在汪言旁边的椅子上。汪言暂时将剪辑工作推到一边,拿起她的数学作业本。题目是典型的四年级内容:多位数的加减法、简单的分数概念和基础的几何。
“嗯……这个加法,352 + 187 = 539,算得很对。”汪言指着其中一道题,然后翻到另一页,“分数也画得不错,这个披萨图,你准确地涂出了四分之一。”他指着刘艺菲用彩笔画的一个分成四份的圆形。
刘艺菲开心地点点头,小手指着下一题:“汪言哥哥,这个长方形周长我怎么算的?”
题目是一个标着长5英寸、宽3英寸的长方形,要求计算周长(perimeter)。
汪言看到刘艺菲的答案写着:5 + 3 = 8 (英寸)。
“茜茜,周长是绕着这个长方形走一圈的总长度。”汪言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长方形,标上长和宽,“你看,它有两条长的边(各5英寸),还有两条短的边(各3英寸)。所以,要算总长度,应该是:长 + 长 + 宽 + 宽,或者像书上教的:2 x (长 + 宽)。”
他在纸上写下:
> 5 + 5 + 3 + 3 = 16 英寸
> 或者
> 2 x (5 + 3) = 2 x 8 = 16 英寸
“啊!对哦!”刘艺菲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吐了吐小舌头,“我忘了要把四条边都加起来!只加了一条长和一条宽。汪言哥哥,我笨不笨?”
“一点都不笨!”汪言立刻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我们茜茜最聪明了!周长这个概念刚开始学,有点绕是正常的。你看,”
他指着纸上画的长方形,“下次做题前,先在脑子里绕着图形‘走’一圈,数数需要加几条边,或者记住公式 2 x (长 + 宽),就不会错了。”他拿起橡皮擦掉错误的“8”,工工整整地写上“16”并标注单位“英寸”。
“嗯!2 x (长 + 宽),我记住啦!”刘艺菲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把公式小声重复了一遍。阳光照在她低垂的小脑袋和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温柔的阴影。
刘小丽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汪言侧着头,耐心地讲解,语气温和,没有一丝不耐烦。刘艺菲仰着小脸,眼神里充满了对“汪言哥哥”的信赖和崇拜。
这幅画面,和谐得如同真正的兄妹。她想起这两个月:汪言辅导茜茜功课,陪她看动画片,给她讲童话故事;茜茜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果偷偷塞给汪言;
饭桌上,三个人分享一天的见闻,茜茜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新朋友,汪言会讲些剪辑的趣事(过滤掉恐怖部分),她则说着在社区大学旁听艺术管理课程的收获……一种久违的、名为“家”的暖流,不知不觉间充盈了她的心房。
“妈!汪言哥哥说我下次一定能考100分!”刘艺菲做完作业,献宝似的把本子举给刘小丽看,小脸上满是自信。
“好,我们茜茜最棒了。”刘小丽笑着接过本子,目光扫过汪言,“中午想吃什么?红烧排骨?还是你上次说想吃的麻婆豆腐?”
“麻婆豆腐吧,有点馋那个味儿了。”汪言揉了揉肚子,毫不客气地点菜。这种理所当然的“点菜权”,也是关系亲近的证明。
“行,我去买块嫩豆腐。”刘小丽系上围裙,拿起钱包,“茜茜,跟妈妈一起去超市?”
“好!”刘艺菲立刻跳下椅子,跑过去牵住妈妈的手,又回头对汪言说,“汪言哥哥,我帮你买你最喜欢的橘子味汽水!”
“谢谢茜茜!”汪言笑着挥手。
母女俩出门后,公寓里恢复了安静。汪言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重新坐回编辑机前。温馨的日常是铠甲,但战斗还在继续。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投入那由无数磁带构筑的、充满惊悚可能的迷宫。
他拿起一盘标记着“阁楼异响-长镜头”的磁带,塞入编辑机。这是全片最关键的恐怖段落之一,也是他剪辑理念的集中体现。画面是固定机位,对准通往黑暗阁楼的狭窄木梯。
手持dV的迈卡(男主)小心翼翼地走上去,木梯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画面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光线昏暗,只有dV自带的微弱补光灯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脚步声、呼吸声被刻意放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迈卡在阁楼里翻找东西的声音传来,夹杂着他低声的咒骂(对异响的烦躁)。一切似乎正常。观众开始松懈。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有什么重物狠狠砸在阁楼地板上!整个画面都跟着剧烈震动了一下!迈卡吓得“啊”了一声,dV镜头疯狂乱晃。
汪言立刻按下暂停,画面定格在剧烈晃动的虚影上。他没有立刻切走,而是让这个混乱、惊恐的瞬间持续了足足三秒!然后,他才按下“切出”键。
下一个镜头,切回一楼客厅的固定dV。时间是深夜。凯蒂被巨响惊醒,惊恐地坐起身看向天花板。画面一片死寂,只有凯蒂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没有解释,没有后续。阁楼上发生了什么?迈卡怎么样了?观众的心被高高吊起,悬在半空。
汪言反复播放着这两段衔接。关键在于那三秒的晃动留白和之后漫长的死寂。他调整着切入点和切出点,精确到帧,力求让那声“咚”的余韵和随后的未知恐惧,像冰冷的毒液一样,缓慢而彻底地渗透进观众的骨髓。
时间在反复的播放、暂停、标记、调整中流逝。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房间染成温暖的橘黄色。汪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指在冰冷的机器上舞动,试图从物理磁带的束缚中,榨取出超越时代的恐怖魔力。
“咔嚓。”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起。刘小丽和刘艺菲回来了,手里拎着满满的购物袋,食物的香气随之飘散进来。
“汪言哥哥!你的橘子汽水!”刘艺菲第一个冲进来,献宝似的把一瓶冰凉的汽水塞到汪言手里。
汪言从剪辑的沉浸状态中回过神,接过汽水,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谢谢茜茜!”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甜腻的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一种属于90年代的简单快乐。
“进展怎么样?”刘小丽一边把食材放进厨房,一边问道。
“找到点感觉了。”汪言晃了晃手里的汽水瓶,看向那堆磁带,“就是太慢。真想有台能直接处理数字文件的电脑……”他忍不住又抱怨了一句这个时代的“落后”。
“慢慢来,别急。”刘小丽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洗菜的水声,“身体要紧。饭快好了,收拾一下准备吃饭吧。”
“嗯。”汪言应了一声,看着刘艺菲已经打开电视,调到了她最喜欢的动画频道,盘腿坐在地毯上看得津津有味。夕阳的金辉洒满客厅,食物的香气,动画片的欢快音乐,还有刘小丽在厨房忙碌的轻柔声响……这一切,构成了一个真实而温暖的“家”的场景。
他关掉编辑机和监视器,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映出他嘴角一丝满足的弧度。或许,这就是重生的意义?在惊涛骇浪的间隙,抓住这些平凡却珍贵的温暖瞬间。
晚餐是麻婆豆腐、清炒时蔬和刘小丽拿手的玉米排骨汤。三人围坐在崭新的餐桌旁,暖黄的灯光下,气氛温馨融洽。
刘艺菲叽叽喳喳地说着超市里看到的新奇玩具,刘小丽笑着给她夹菜,汪言则分享了他如何“驯服”那台老古董编辑机,让它勉强能实现他想要的“长镜头留白”。
晚饭后,刘小丽收拾厨房,汪言陪着茜茜在客厅地毯上玩了一会儿拼图。九点左右,刘艺菲开始揉眼睛,刘小丽便带她去洗澡睡觉。
汪言回到剪辑台前,却没有立刻开机。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法拉盛的点点灯火。
眼下最重要的,是把《鬼影实录》剪出来。他重新打开编辑机和监视器,塞入一盘新的磁带。这是“灵应盘”场景的备用镜头。
画面里,迈卡固执地用手指按着灵应盘的指针,试图与“灵体”沟通。凯蒂在一旁,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抗拒。dV记录下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衣角,身体微微后缩……这些都是演员沉浸角色后的本能反应,是金子般的素材。
汪言全神贯注,开始标记可用片段。时间悄然流逝。当他把一段凯蒂因恐惧而瞳孔瞬间收缩的特写镜头标记好,并准备将其插入到迈卡说出某个挑衅性问题的瞬间时——
“汪言哥哥……”
一声带着哭腔的、细弱蚊呐的呼唤,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汪言猛地回头。
只见穿着粉色小睡裙的刘艺菲,赤着脚站在卧室通往卫生间的走廊阴影里。她的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充满了恐惧,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伸出一只小手,指向客厅那扇通往阳台的、拉着厚重窗帘的落地窗。
“窗……窗帘后面……”刘艺菲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有个……有个坏叔叔的影子……在动……他……他在看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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