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墨先生”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钱管家耳边轰然炸响。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那份装出来的从容与轻蔑,像是被狂风吹散的沙画,瞬间荡然无存。他捧着木盒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盒子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仿佛是什么珍贵的东西碎了,也像是他心里那根名为“笃定”的弦,应声而断。
醉墨先生!
李白石!
那个在前朝书法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作品却稀少到近乎传说的狂人!
钱管家虽然只是个下人,但在赵府这种书香墨海里浸淫了几十年,眼力见识远非寻常人可比。他很清楚这四个字的分量。自家老爷穷尽半生,收藏无数,最大的憾事,便是未能得见一幅李白石的真迹。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柳惊鸿。眼前的女子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嘴角那抹浅笑,此刻在他看来,却比任何刀锋都要锐利,仿佛能看穿他心底所有的盘算与轻视。
她知道。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盒子里是什么。
她不是在附庸风雅,更不是在胡闹。她是在用这四个字,直接向自家老爷下战书,或者说……投名状。
“王妃殿下……您……您稍候!”钱管家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再也顾不上什么规矩和试探,抱着那个他方才还嫌弃不已的破木盒,像是抱着一团随时会爆炸的烈火,转身就往院内冲去。那脚步,比之前那个小门房还要慌乱几分。
大门没有再关上,只是虚掩着。
绿萼看得目瞪口呆,她扯了扯柳惊鸿的衣袖,小声问:“小姐,那个‘醉什么先生’是谁啊?怎么把他吓成这样?”
“一个写字的。”柳惊鸿淡淡道,目光投向院内深处,眼神平静无波。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极短。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侧门便被猛地拉开。钱管家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青衣小厮。他的脸上再无半分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惶恐的恭敬。
“王妃殿下!老奴该死!老奴有眼不识泰山!”他一上来就躬身作揖,头几乎要垂到地上,“老爷有请,请王妃殿下即刻……即刻移步书房!”
“书房”二字,他咬得极重。
绿萼心中一动。她知道,赵府的书房,是赵侍郎的禁地,除了钱管家和赵侍郎本人,连他的亲生儿子都不能随意踏入。王妃第一次登门,竟被直接请进了书房,这份礼遇,已经不能用“高”来形容了。
柳惊鸿微微颔首,仿佛这一切本该如此。她迈步跨过门槛,钱管家立刻在前面小碎步引路,腰始终微微躬着,连头都不敢抬得太高。
赵府的内院,与门外的朴素截然不同。这里没有奢华的装饰,却处处透着雅致与底蕴。一草一木,一石一景,都经过精心布置,错落有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与书卷气,让人心神为之一清。
穿过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回廊,绕过一座小巧的假山,便来到了一处独立的院落。院中种着几竿翠竹,风过之时,竹叶沙沙作响。院落的正中,便是一座三间开阔的屋子,门窗皆是细密的雕花格,糊着上好的高丽纸,显得古朴而庄重。
这便是赵清平的书房,“闻墨斋”。
钱管家在门前停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将那个木盒小心翼翼地捧还给柳惊鸿,然后轻轻推开房门,侧身肃立。
“老爷,七王妃到了。”
柳惊鸿抱着木盒,缓步走了进去。
书房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大部分天光,只在书案上点着一盏铜制的灯台,豆大的火苗静静燃烧,映出一室的书卷。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各种典籍,从经史子集到野史杂谈,应有尽有。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一座私人的藏书楼。
书案后,坐着一个身穿藏青色棉袍的中年文士。他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瘦,下颌留着一小撮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须,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石磨成的眼镜,镜片后的双眼,正隔着半个房间,冷冷地投射过来。
此人,便是户部侍郎,赵清平。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常年身居高位者特有的威严,以及被强行打断思路后的不悦。
“王妃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他开口了,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情绪,甚至没有起身的意思。
柳惊鸿也不在意,她走到书案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惊鸿冒昧,打扰赵大人清修,还望大人海涵。”
赵清平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缓缓移到她怀中的木盒上。他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讥诮。就这么个东西,也值得钱忠那个老货失魂落魄地跑来通报?
“钱忠说,王妃带来了‘醉墨先生’?”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考较的意味,“王妃可知,这四个字,在京城里,是不能乱说的。”
绿萼站在柳惊鸿身后,被赵清平的气势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这位赵大人,比王爷还要吓人。
柳惊鸿却笑了。她将木盒轻轻放在书案的一角,没有立刻打开,反而伸出手指,拂了拂盒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大人说的是。若非有七八分的把握,惊鸿断不敢用这四个字,来扰大人的眼。”
她说着,抬手,缓缓打开了那简陋的盒扣。
赵清平的目光依旧是冷的,他甚至端起了手边的茶杯,准备呷一口,摆足了前辈高人的架子。
然而,当柳惊鸿将那卷残破不堪的画轴,从朽坏的布料中取出,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展开寸许时,赵清平端着茶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那是一截焦黄的纸,上面有虫蛀的孔洞,有水渍的痕迹,还有一道刺眼的撕裂口。
可就是在这残破的纸上,那狂放不羁、宛如龙蛇游走的笔画,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每一个转折,每一次提按,都蕴含着一股睥睨天下、酣畅淋漓的气魄。那墨色,或浓如点漆,或干如秋风,明明是静止的,却让人耳边响起了金戈铁马与酒后狂歌!
赵清平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
他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落在桌上,温热的茶水溅了出来,打湿了他的衣袖,他却浑然不觉。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体前倾,几乎要趴在桌子上,那副水晶眼镜因为动作过猛,从鼻梁上滑落下来,他也顾不上去扶。
他的双眼,死死地钉在那幅残卷上。
柳惊鸿没有说话,只是用纤细的手指,又将画卷往下展开了几分,露出了那句完整的诗。
“……笑入胡姬酒肆中。”
赵清平的嘴唇哆嗦着,无声地念出了这七个字。他的脸色,从最初的冷漠,到震惊,再到一种近乎癫狂的狂喜。那张常年紧绷的脸,此刻的表情丰富得像是在唱一台大戏。
“拿……拿过来!快!”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柳惊鸿依言,将整幅残卷,恭敬地呈了过去。
赵清平伸出手,那是一双保养得极好、骨节分明的手。可此刻,这双手却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试了两次,才终于捏住了卷轴的一角,仿佛那不是一卷纸,而是千斤重的烙铁。
他将残卷捧到灯下,几乎是把脸贴了上去。他的手指,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轻轻抚过那泛黄的纸面,感受着前朝官府公文纸特有的坚韧质地。他的目光,在每一个笔画的细节上流连,从起笔的藏锋,到收笔的回旋,再到那飞白处显露出的雷霆之势。
“是了……是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这‘入’字的捺笔,一波三折,如高山坠石!这‘酒’字的三点水,看似随意,实则暗合法度,如三星悬河!天下间,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般笔力!还有谁!”
他猛地将卷轴拉到最后,当看到那个模糊不清,却依稀可辨的“白石”二字篆印时,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捧着残卷,一会儿痴痴地笑,一会儿又用袖子去擦拭眼角,状若疯魔。
站在一旁的钱管家和绿萼,都看傻了。他们从未见过,那个喜怒不形于色、威严如山岳的户部侍郎,会是这副模样。
柳惊鸿静静地看着,心中一片了然。
对于赵清平这种级别的痴人来说,金钱、权势,都比不上眼前这半卷废纸。她送上的,不是一份礼,而是他毕生的梦想。
过了许久,赵清平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他小心翼翼地将残卷重新卷好,捧在手心,仿佛那是他的性命。他抬起头,重新看向柳惊鸿。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再无半分审视与冷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感。有震惊,有佩服,但更多的,是发自肺腑的感激。
“王妃……不,惊鸿……你……”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言语都有些结巴,“此物……此物你是从何处得来?”
“西城陋巷,一间旧纸堆里。”柳惊鸿如实回答,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见其笔法不凡,便斗胆买下。只是学识浅薄,不敢断言,这才来请大人斧正。”
“旧纸堆……”赵清平喃喃重复着,脸上露出又哭又笑的神情,“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这等国之瑰宝,竟被埋没于垃圾之中!若非……若非遇到你这真正的知音,它岂不是要永世不见天日!”
他看着柳惊鸿,长长地作了一个揖,深深地弯下了他那高傲了几十年的腰。
“惊鸿,今日之恩,赵某没齿难忘!”
绿萼在后面看得倒吸一口凉气。一位二品大员,竟对自家小姐行此大礼!
柳惊鸿侧身避开,没有受他全礼。
“大人言重了。宝物赠英雄,名作予知音,此物能入大人之眼,是它的福气。”
赵清平缓缓直起身,他看着柳惊鸿,眼神中的热切几乎要将人融化。他此刻看她,就像在看一个失散多年的知己。
“说得好!说得好啊!”他激动地一拍大腿,“我原以为,这京城之中,都是些附庸风雅的俗人,没想到……没想到在七皇子府,竟藏着你这般奇女子!眼力,胆识,气度,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他捧着那卷残卷,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醉墨先生一生放浪,其风骨,岂是那些朝堂上的腐儒能懂的!你看他这句‘笑入胡姬酒肆中’,何等的豪迈,何等的洒脱!这才是大丈夫!反观如今,边境将士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却总有些尸位素餐之辈,在军费开支上百般掣肘,斤斤计较!真是……真是愧对先贤,愧对英烈啊!”
赵清平说到激动处,竟是满脸通红,一番话脱口而出。
柳惊鸿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来了。
她要的,就是这句话。
她看着状若癫狂、毫无防备的赵清平,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无人察觉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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