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澜听完夏蝉的话,眉头一拧。
“北边林子有脚印?”
“不止一串。”夏蝉擦了擦手上的露水,“往镇上去的,走得急,至少五个人。”
冬珞立刻拿出纸笔,“记下来,鞋底纹路、步距、深浅都标清楚。”
沈微澜没说话,转身对春棠说:“把账本拿来。”
春棠正蹲在医棚角落翻册子,听见声音赶紧起身,抱着那本细麻封皮的账本走过来。她脸上有点发白,手指捏着页角,声音压得低:“黄芩只剩两斤半了,按今天这用药量,明天午时前就得断。”
“布呢?”
“面罩用的粗麻还够三天,但要是再加人,就得拆旧衣改。”
沈微澜盯着她手里的册子,“石灰、艾草、炭灰这些呢?”
“石灰窑烧得够用,艾草村里有人采,可药材……外面根本进不来。”
屋里一下子静了。
秋蘅端着药碗从里间出来,听见这话,脚步顿了一下,“要是药断了,刚退烧的那些人,很可能反复。”
“那就不能断。”沈微澜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进去的钉子。
春棠咬了下嘴唇,“我有个想法。”
“说。”
“咱们现在每天发药,轻症重症混着来,有人拿得多,有人拿得少,容易乱。”
“你想怎么分?”
“按病情分等级。”春棠翻开一页新纸,“高热不退、咳血、呼吸困难的算一级,优先供药;低烧干咳的算二级,减量缓发;没症状但接触过病人的,只发预防汤,不给主药。”
沈微澜点头,“贴出去,让大家看明白。”
“还得防哄抢。”春棠又说,“我建议,谁家要领药,只能一人来登记,不准带其他人挤。”
“我去守。”夏蝉把软剑插回腰后,“谁敢推搡,就别怪我不客气。”
冬珞已经拿了炭笔去门口画表,一边写一边念:“一级病人,门上画红叉;二级画圈;预防户画横线。凭标记领药,不认人。”
沈微澜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再加一条——凡参加运灰、洒石灰、采艾草的,每天记工,工分能换药,也能换米面。”
春棠眼睛一亮,“以劳代补?好!这样大家有盼头,也不会光等着我们发。”
“就这么办。”沈微澜回头,“今晚开个会,当众说清楚规则。”
天还没黑,医棚前就聚了一圈人。
沈微澜站在石台边上,手里拿着那份分级表。
“听好了。”她声音不大,但全场都安静下来,“药有限,我们得省着用。谁家有重病的,明天照常领全份;轻的,先领半剂;没病的,只喝预防汤。”
底下有人嘀咕。
“那我家孩子才三岁,烧了一天,算轻的?”
“算。”沈微澜看着那人,“但你要愿意去后山采艾草,一天工分,换一剂药。”
“真的?”
“春棠记账,明早就能兑。”
另一个汉子问:“我要是帮着运石灰呢?”
“一样算工。”春棠接过话,“一车石灰记两分,一分换半包黄芩,或一碗米。”
人群开始骚动。
“那我明天就去!”
“我也去!”
沈微澜抬手压了压,“规矩只有一个——不许抢,不许冒领。谁坏了规矩,全家停供三天。”
没人再说话。
第二天一早,医棚门口排起了队。
不是抢药,是来登记做工的。
春棠坐在小桌后面,笔尖刷刷地响。
“李二柱,报工:昨儿运了两车石灰,采了半筐艾草,记三分。”
“张婆子,送饭到医棚三次,记一分半。”
账本一页页翻过去,春棠脸上的紧绷慢慢松了。
可她心里还是悬着。
药,还是不够。
中午,她把冬珞拉到角落,“你记得沈家以前做丝帛生意的那几家铺子吗?”
“南街陈记、西市周坊、城东苏绸庄。”冬珞点头,“都是老主顾。”
“你写封信。”春棠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就说沈家大小姐在疫区救人,急需黄芩、艾叶、粗麻布,战后优先供货,利润三成归他们。”
“他们敢接?”
“他们不敢,可要是有人能送进来呢?”春棠冷笑,“我们不强求,但机会摆在这。”
冬珞立刻动手写诗笺,字迹藏在韵脚里,外人看是问候,内行人一眼就懂。
傍晚,谢云峥来了。
他没进医棚,直接走到沈微澜跟前,“军驿那边,我能调一辆运炭的车,后天夜里走。”
沈微澜摇头,“你不能出面。”
“我知道。”他声音低,“我不露脸,只借道。夏蝉带人走山后小路,装成炭夫。”
“多少货?”
“三百斤黄芩,五十匹粗麻,还有些硫磺和生石灰。”
沈微澜盯了他几秒,“要是被查出来?”
“车是军籍,没人敢掀。”他说,“就算掀了,东西也烧不掉。”
她没再拦。
当晚,夏蝉带了三个青壮出发。
临走前,春棠塞给她一个布包,“这是定金,十两银票,给铺东的。收据拿回来,我入账。”
“放心。”夏蝉把布包塞进靴筒,“天亮前回来。”
沈微澜站在村口送她们走。
风很冷。
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半夜,冬珞在檐角守着,忽然看见远处山道上有火光晃了一下,很快灭了。
她立刻跑下来,直奔医棚。
“回来了!”
沈微澜披衣起来,一脚踩进泥里也没管。
村后小路上,几辆黑乎乎的板车正缓缓驶入。
夏蝉走在最前面,脸上全是灰,但眼神亮着。
“到了。”她低声说,“全在车上,没丢一件。”
春棠带着人清点,一包一包地搬进仓库。
黄芩、麻布、艾草、硫磺……堆了半屋子。
她拿着账本,一笔一笔记下来,最后在末尾写下五个字:补给通,命脉续。
天快亮时,沈微澜走进仓库。
春棠还在核对数字,抬头看她,“三百零七斤黄芩,五十匹粗麻,二十捆艾草,全验过了。”
“辛苦了。”
“不辛苦。”春棠笑了笑,“比在侯府算嫁妆账轻松多了。”
沈微澜也笑了下。
她走到一堆麻布前,伸手摸了摸。
布是粗的,扎手,但干净。
“明天开始,照常发药。”她说,“一级病人,加量。”
“要不要通知村民?”
“不用。”沈微澜看着门外渐亮的天色,“他们排着队等药,自然就知道了。”
日头刚起,医棚前又排起了队。
这次不一样了。
队伍整齐,没人吵,没人抢。
一个老大娘递上工分条,“我儿子是一级,该领全药。”
春棠核对完,递出药包,“今儿的量足,放心。”
女人眼眶一下红了,“谢谢姑娘,谢谢你们……”
旁边一个年轻男人问:“我昨天采了一整天艾草,能领止咳药吗?”
“能。”春棠翻开工分簿,“你攒了四分半,够换两剂。”
男人咧嘴笑了,转身就跑,“我娘有救了!”
沈微澜站在医棚门口,看着这一幕。
谢云峥走过来,站她旁边,“药够了?”
“够了。”
“以后呢?”
“以后再说以后。”
他没再问。
中午,又有三个村子的人赶来。
都是听说这边治得好人,想来讨药方。
冬珞在门口登记,春棠挨个解释用药规则。
沈微澜走进医棚,看见秋蘅正在煎新一批药。
锅咕嘟咕嘟响,药味很浓。
“这次加了量?”
“嗯。”秋蘅头也不抬,“三百人份,熬六个时辰。”
沈微澜掀开盖子看了看,“颜色正。”
“药够了,人就能活。”
她合上锅盖,“只要药不断,我们就一直熬。”
春棠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新账本。
“今天工分最多的是王家兄弟,运了四车石灰。”
“给他们加一剂补气药。”
“已经给了。”
沈微澜坐下,揉了揉眉心。手有点抖。这时,外面传来孩子的哭声。
沈微澜立刻起身,“放桌上。”
秋蘅过来搭脉。
“高热,肺音浊,一级。”
“给药。”沈微澜说,“全量。”
春棠递上药包。
女人跪下就要磕头。
“别。”沈微澜扶住她,“药喝了,人好了,你就带她来帮忙。”
“我来!我什么都干!”
“明天开始,去后山采艾草。”
女人抹了把脸,“我这就去!”
人走了。
屋里安静下来。
春棠看着沈微澜,“你说,咱们还能撑多久?”
沈微澜低头看着手里的空药碗。
碗沿有一道小裂口。她用拇指蹭了蹭。
“只要还有一个人排队,”她说,“我们就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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