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刘根没再去看那柄开天辟地的斧头。
他也没敢多瞧一眼屋檐下静坐的月光美人。
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了眼前这口锅。
淘米,七遍,不多不少。
水,必须是井里新打上来的,带着石壁的阴凉。
米和水的比例,他用食指的指节量了三遍,确保每一次都停在同一道纹路上。
他不再用蒲扇,而是蹲在灶前,用嘴唇抿成一条线,轻轻地吹。
火苗蹿高一寸,他心头就是一记重锤。
火苗弱下一分,他魂儿就跟着颤一下。
他把这辈子所有的虔诚、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全都倾注进了这锅粥里。
老板可以一斧头劈开泰山,可以拿月亮捏个婆娘。
但他刘根,要是连一锅粥都煮不好,那跟后院茅厕里蠕动的蛆,又有什么区别?
一种前所未有的偏执,支撑着他那被神迹反复冲刷、摇摇欲坠的神魂。
粥水开始咕嘟咕嘟,冒着绵密细腻的泡。
纯粹的米香,终于压过了院子里若有若无的龙怨与焦糊气,顽强地占据了这方小院。
刘根死死盯着锅沿,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在进行一场人生最重要的对决。
院中,那月光女子安静地坐着。
她一出现,天上的月亮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擦拭过,清辉皎皎,洒落人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江城里,无数辗转难眠的人,在这一刻,心头没来由地一静。
那些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的苦楚,似乎都被这温柔的月光轻轻抚平。
巷口。
两尊石狮子百无聊赖地趴着,忽然同时睁开了石刻的眼。
一个提着红灯笼,拄着拐杖的老头,笑呵呵地站在巷子外。
他一身喜庆的红袍,头发胡子雪白,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和气的笑意。
石狮子盯着他,却没有发出警告。
这老头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只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媒人气息。
而且,他很懂“规矩”。
他没有硬闯,只是站在巷口,对着黑漆漆的院门,遥遥拱了拱手。
“姻缘司月下,前来拜见匠人。”
声音不大,却像是贴着地面滑行,清晰地传入后院。
正在全神贯注熬粥的刘根一个哆嗦,差点把手里的勺子掉进锅里。
姻缘司?月下?
这名号,怎么听着比什么城隍判官还要玄乎?
姜白坐在石桌旁,正用一块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把剔骨刀。
刀身上的血煞之气,已被他擦得干干净净,只余骨质的温润。
他头也没抬。
“进来。”
得了许可,那红袍老头才迈开步子,一瘸一拐地走进院子。
他先是看了一眼墙角的开山斧,雪白的眉毛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又看了一眼灶台边如临大敌的刘根,笑呵呵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赞许。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屋檐下的月光女子身上。
老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手中的红灯笼轻轻摇晃,里面的火光剧烈地闪烁起来,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他死死盯着那女子,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骇浪。
“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以情为骨,以念为心……”
“好手段,好手段呐!竟绕过了天理,跳出了红尘,凭空造出一段本不该存在的‘缘’!”
老头喃喃自语,拐杖笃笃地敲着地,显得激动异常。
他快步走到姜白面前,深深一揖,姿态比之前的灶王爷还要恭敬百倍。
“老朽月下,见过先生。”
姜白终于擦完了刀,将其收回箱中。
他抬眼,打量着这个自称“月下”的老头。
“有事?”
“有!天大的事!”月老一脸苦相,指了指自己腰间挂着的一个小红布囊,“先生,您看。”
他从布囊里,抓出了一把红色的丝线。
那些丝线,一头连着他的手,另一头却虚虚地飘在空中,仿佛连接着冥冥中的芸芸众生。
此刻,这些本该井然有序的红线,却乱成了一锅粥。
有的打了死结,有的缠绕不清,有的甚至绷得笔直,闪着危险的火星,似乎下一秒就要断裂。
“先生啊,您看我这线,全乱了套了!”
月老愁眉苦脸,几乎要哭出来。
“自从尊驾这位……‘姑娘’出现,我这三界六道的姻缘线,就没一天是顺的。该成的成不了,不该成的瞎胡闹。老朽我几千年的业绩,眼看就要毁于一旦了啊!”
姜白瞥了一眼那些红线,没什么兴趣。
“你的线,与我何干?”
“怎么能无关呢?”月老急了,“先生,您是匠人,我也是匠人。您扎纸,我牵线,咱们是同行啊!您看,您这手艺,是无中生有,是规矩。我这手艺,是顺应天命,也是规矩。可您这规矩,它……它不兼容啊!”
账房先生不知何时飘了出来,翻开账簿,在上面写写画画。
【业务冲突:同行恶意竞争。】
姜白伸出手。
月老一愣,没明白。
“先生?”
“你的线,拿来我看看。”姜白说。
月老赶忙捧了一把红线,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姜白捏起一根,放在指尖捻了捻,又对着月光看了看。
“韧性不足。”
“材质驳杂,掺了太多私心杂念。”
“染色也不均,这头是情,那头是欲,乱七八糟。”
他给出评价,松开手,任由那根关乎某对痴男怨女一生命运的红线飘落。
“手艺太糙。”
月老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这手红线,乃天道所赐,是维持人间情缘的根本法则。
到了这位爷嘴里,竟成了粗制滥造的残次品?
他想反驳,可看看墙角的开山斧,又看看屋檐下的月光美人,硬是把话憋了回去。
跟这位爷,讲不了道理。
只能讲“规矩”。
“先生说的是,是老朽学艺不精。”月老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所以才来求先生指点迷津,看这烂摊子,该如何收拾?”
姜白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
“我为何要帮你?”
“老朽……老朽愿付报酬!”月老赶忙道,“先生您看,我这囊中三万六千根姻缘红线,您要是瞧得上,都拿去当捆绳用也行!或者,我这本《鸳鸯谱》,记录了世间所有姻缘,纸质上乘,墨是万年情花所制,用来写写画画,最是合适不过!”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散发着淡淡花香的册子,一脸肉痛地往前递。
姜白看着那本册子,眼神终于动了一下。
他没接,而是看向灶台。
“粥好了没?”
刘根一个激灵,猛地回神。
他手忙脚乱地揭开锅盖,一股从未有过的、纯粹而浓郁的米香,扑面而来。
成了!
刘根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颤抖着盛了一碗,双手捧着,像捧着稀世珍宝,送到姜白面前。
“老……老板,好了。”
姜-白接过碗。
粥,色泽奶白,米粒开花,汤汁粘稠。
他用勺子撇了一口,送入口中。
米香在舌尖化开,温润的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胃里,熨帖了五脏六腑。
姜白放下碗,看向刘根。
刘根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尚可。”
两个字。
刘根却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动听的仙乐。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傻笑,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往下流。
值了。
这辈子,值了。
姜白不再理他,转头对还举着《鸳鸯谱》、一脸忐忑的月老说。
“书,留下。”
“这锅粥,赏你了。”
说完,他端起自己的那碗粥,转身回了屋。
月老愣在原地,看看手中失而复得的《鸳鸯谱》,又看看灶上那锅热气腾腾的白粥,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什么意思?
用一锅粥,换他《鸳鸯谱》的阅读权?
不对。
老板的意思是,他接了这活儿。
但这报酬……
他犹豫地走到灶台边,看着锅里那平平无奇的白粥。
这玩意儿,能比得上灶王爷那锅“补天粥”?
账房先生飘了过来,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一个空碗。
月老咽了口唾沫,将信将疑地盛了一碗。
他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粥一入口。
月老整个人都定住了。
他感觉自己喝下的不是粥。
而是一碗最纯粹、最温暖的……人间烟火。
这股气息,冲刷着他被姻缘乱线搅得一团乱麻的神格。那些狂躁的、失控的法则,竟在这朴实无华的米香中,慢慢被安抚、被梳理、被驯服。
“好粥!好粥啊!”
月老两眼放光,也顾不上烫了,“呼噜呼噜”几口就把一碗粥喝了个底朝天。
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碗边,只觉得神清气爽,之前那种焦头烂额的感觉一扫而空。
他再看自己腰间的红线囊,里面的姻缘线虽然依旧杂乱,却没有了那种即将崩溃的暴戾之气。
被稳住了!
月老心中狂喜。
这锅粥,虽不如“补天粥”那般能直接修补神格,却能安抚“规矩”!
这才是对症下药啊!
喜欢纸人抬棺,百鬼夜行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纸人抬棺,百鬼夜行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