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糊了。”
“你一下午,在干什么?”
姜白的声音没有温度,像在陈述一块木料的尺寸。
这句寻常问话,灌入刘根耳中,却比泰山崩裂的巨响更让他魂飞魄散。
他一下午……在干什么?
他亲眼看着老板徒手削山,以龙怨淬火。
看着老板用一把凡铁刻刀,雕琢万年逆龙骨。
看着老板随意一挥,便在泰山之巅,刻下一道永世不磨的碑文。
他见证了一场神话的诞生。
也旁观了一场灾难的预演。
他的三魂七魄,早就被那飞扬的石屑刮走,不知飘荡在哪个九霄云外。
只剩一具空壳,凭着求生的本能,僵立于此。
现在,老板问他,粥为什么糊了。
刘根的嘴唇剧烈颤抖,喉咙里挤出“嗬嗬”的破风声。
他想解释,可他的脑子,已经成了一锅比灶上那锅更粘稠、更焦黑的粥。
怎么说?
“老板,我看您开山看得入了神,忘了火”?
他不敢。
他怕老板下一斧子,对准的就不是泰山了。
“噗通。”
刘根双腿发软,直挺挺跪了下去。
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他不求饶,也不说话,只是用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整个人抖成了一团模糊的残影。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反应。
姜白瞥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他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
一股浓重的焦糊气混合着米香,扑面而来。
锅底的米,已是黑炭。
锅边的米汤,却还勉强清亮。
他拿起勺子,从锅边小心地撇了一勺,送入口中。
“火候过了。”
“米气散了。”
“焦气太重。”
他给出评价,放下勺子。
“倒了。”
说完,姜白转身,不再理会那锅失败的粥,和地上那个几乎魂飞魄散的刘根。
角落里,逻辑系统彻底崩溃的账房先生,终于“重启”成功。
它纸糊的身体剧烈一颤,手中那颗裂开的算盘珠,彻底碎成了齑粉,从指缝簌簌落下。
它低头,看着算盘上空缺的位置。
又抬头,看看墙角那柄名为“开山”的斧头。
墨线勾勒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近似于迷茫的空白。
它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块新的算盘珠。
魂玉所制,备用品。
它小心翼翼地将珠子安上,然后翻开账簿。
笔尖悬空,久久未落。
【固定资产:开山斧。】
写下这行字,它在“价值”一栏,顿住了。
最终,它在那一栏里,画了一个圈。
一个无始无终,循环往复的圆。
做完这一切,账房先生合上账簿,抱着它那本比自己还高的册子,悄无声息地退回阴影。
后院重归宁静。
只有刘根还跪着。
直到膝盖传来刺骨的麻木,他才敢偷偷抬头。
老板已经坐回石桌旁,正从金丝楠木箱里,取出三样东西。
一片凝固的月光,散发着清冷辉芒。
一滴悬浮的清泪,剔透如水晶。
一捧沉寂的灰烬,仿佛燃尽了世间所有温度。
正是那落魄书生鬼留下的“材料”。
姜白没有立刻动手,只是静静地审视着。
眼神专注,像在阅读一首跨越百年的长诗。
那柄能开山的斧头,就靠在不远处的墙角。
与一把扫帚,一根捅下水道的竹竿,为伍。
仿佛它生来就该在那里。
刘根看着那柄斧头,又看看自家老板,再看看桌上那三样匪夷所思的东西。
他脑子里那根绷断的弦,忽然自己接上了。
他想通了。
用泰山做斧头,和用月光做婆娘……好像没什么区别。
都是手艺活儿。
这一点想通,刘根感觉三魂七魄都轻快了许多。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跑到灶台边,默默地刷锅,准备重新煮一锅粥。
这一次,他寸步不离。
姜白动了。
他没有取纸,也没有拿竹篾。
他先拿起那片“月光”,置于石桌。
月光如水,却凝如琉璃。
他伸出手指,指尖萦绕着一丝几不可见的黑气。
那是从逆龙骨上剥离的怨气。
他竟以这至阴至邪之物为刻刀,在那片至柔至净的月光上,开始勾勒。
动作很慢,很轻。
他画的不是五官,不是身形。
是一种“神韵”。
是凭栏远望的寂寥。
是月下独酌的清愁。
是“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追忆。
随着指尖游走,月光渐渐拉伸、变化,化作一个朦胧透明的女子轮廓。
她没有具体的容貌,却让人一看,便能感受到那份求而不得的怅惘。
接着,姜白引来那滴“清泪”。
泪珠触碰月光人影的瞬间,便如水入海绵,无声融入。
月光人影的轮廓,瞬间清晰。
她仿佛有了骨血,有了脉络,那份怅惘之中,多了一丝因爱而生的柔软与温情。
最后,是那碗“执念之灰”。
姜白将灰烬缓缓倾倒在月光人影之上。
灰烬没有散落,而是如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精准地汇聚向人影心口。
在那里,灰烬凝聚成一颗小小的、灰色的心脏。
它不曾跳动,却赋予了这具月光之躯一个坚定的、百年不变的“核心”。
“形有了。”
“神有了。”
“心也有了。”
姜白收回手,看着桌上这个由月光、清泪和执念构成的女子,点了点头。
她静静站着,一尊完美的冰雕,美得不似凡间,也冷得没有一丝生气。
“还差一抹人间烟火。”
姜白拿起那支画出神将脸谱的朱砂笔。
笔尖在空中顿住,并未蘸取任何颜料。
他看向灶台边小心翼翼扇着火的刘根。
刘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锅,生怕再糊。
他感到老板的目光,顿时一个激灵,手里的蒲扇差点脱手。
“老板?”
“你的眉毛,借我一根。”姜白说。
“啊?”
刘根又傻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眉毛。
粗壮,浓密,充满了被生活盘磨过的旺盛气息。
这……也是材料?
不等他反应,姜白已屈指一弹。
刘根只觉眉心一痒。
一根眉毛便悠悠飞起,落在了姜白的指尖。
姜白将这根充满了“活人气”的眉毛,捻在朱砂笔的笔尖。
他没有去画人影的眼睛,而是悬在了她的眉心。
他要为她画眉。
不是画在脸上,是画进神魂里。
笔尖,轻点。
那根眉毛,带着一个凡人最朴素的喜怒哀乐、柴米油盐,无声地融入了女子的眉心。
刹那间。
女子那张由月光构成的、原本模糊的脸上,浮现出了一双淡淡的远山眉。
就是这一双眉。
让她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她不再是冰冷的艺术品,不再是执念的聚合体。
她成了一个会蹙眉、会忧愁、会等待的“人”。
她的眼神不再空洞。
里面盛满了月光的清冷,清泪的温柔,和一种望穿秋水的等待。
她缓缓抬头,目光越过院墙,望向了扎纸店外那条通往黄泉的小路。
她在等她的郎君。
姜白放下笔,对这件作品很满意。
他没有让账房先生入账。
有些东西,无法用价值衡量。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灶台。
刘根张大着嘴,手持蒲扇,呆呆看着那个月光化成的女子。
粥水早已沸腾溢出,浇灭了灶膛的火。
他毫无察觉。
姜白摇了摇头。
今晚的粥,又没得吃了。
他没有再管刘根,只是对那月光女子平静地说道:
“七日之期未到,他不会来。”
“你且在此处等着。”
女子闻言,竟对着姜白,盈盈一拜。
动作无声,却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古典温婉。
然后,她便走到后院的屋檐下,找了个角落,安静地坐了下来。
双手放在膝上,目光依旧望着门外的方向。
不言,不语。
不动,不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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