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里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安静,像暴雨来临前沉闷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连同那些冰冷的手机镜头,都聚焦在台上那个女人的指尖。
只夏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轻轻一点,动作优雅得像在钢琴上落下一个休止符。她手机里的资金储备,足够应付这场小小的意外。
万籁俱寂中,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它不高,甚至有些飘忽,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礼堂里那层由期待和紧张织成的薄膜。
“滴——支付宝到账,十万元。”
那声音是电子合成的,字正腔圆,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分场合的欢快。
空气仿佛凝滞了零点五秒。
随即,人群开始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骚动从前排开始,一圈圈地向后扩散。所有人都循着声音的源头,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礼堂侧面那扇敞开的大门之外。
只见门外不远处的梧桐树荫下,支着一辆小小的三轮车。一个围着褪色围裙的大妈,正手持铁铲,站在滋滋作响的铁板前。她的三轮车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正在闪着绿光的蓝牙音箱。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播报,正是从那里幽幽传来。
是门口卖手抓饼的大妈。
时间在这一刻,流速变得很慢,很荒唐。
台上的只夏,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的眼睛微微睁大,握着手机的手僵在半空,那个刚刚输入完密码、确认支付的姿态,此刻显得无比讽刺。她看着远处那个一脸茫然的大妈,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会,捐给了卖手抓饼的……
而那位大妈,显然也正在经历着她人生中最魔幻的时刻。她先是愣住了,手里翻动饼皮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她难以置信地掏了掏耳朵,又看了看自己那个小小的收款码。当确认自己没有幻听后,一种巨大的、被天降横财砸中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那张被油烟熏得有些发黄的脸。她一年到头,顶着烈日,冒着风雨,也挣不到这个数字的零头。今天这是撞了什么天大的好运?
只夏的脸颊泛起一阵不易察觉的热意。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在礼堂里迅速扫了一圈,最后,像找到了唯一的救生筏,定格在了时川身上。
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狼狈和求助。
时川心领神会。他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猫着腰,像一条鱼一样灵活地穿过人群,溜出了礼堂。
夏日的午后,阳光浓烈,蝉鸣聒噪。他跑到大妈的摊位前,带起一阵风,卷起了地上几片干枯的落叶。
“您好,阿姨。”他的声音温和而礼貌,生怕惊扰到对方那场价值十万块的美梦,“这个钱……是我们公司打算捐给学校的,是不是……转错了?”
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大妈,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问得一愣。她脸上的狂喜慢慢褪去,理智和现实像退潮后的礁石,一点点裸露出来。她当然明白,这钱不可能是自己的。“我,我我……我不知道啊……”她有些结巴,眼神里还带着一丝对那笔巨款的不舍。
时川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解释,说他们是如何来献爱心,这笔钱对学校的孩子们有多重要,又是怎样一个阴差阳错……他的语气很诚恳,话说到最后,为了打破僵局,还指着铁板上的饼,笑了笑:“阿姨,给我们来两个手抓饼吧,加个蛋,多放点酱。”
买卖,是人与人之间最原始的社交。一个简单的交易,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大妈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或者说,是被生活磨砺出了通透。她知道这笔钱不属于自己,握在手里只会烫手。她叹了口气,像是跟那个短暂的暴富梦做了个告别,然后拿起手机,有些笨拙地点开了转账页面,把那笔刚刚焐热的钱,又原封不动地转了回去。
一场闹剧,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结束了。
时川提着两个热气腾腾、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手抓饼,慢悠悠地走回礼堂。葱花和甜面酱的香气,在这充满书卷气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真实而温暖。
他看见台上的只夏,正低头看着手机上显示的退款信息,表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当她抬起头,目光再次与时川交汇时,时川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了一种比刚才更深的东西。
那一刻,只夏也想明白了。
这个光头校长,他的急切是真的,他对钱的渴望也是真的。但他手头根本没有一个能立刻收款的、属于学校的官方二维码。于是,他急中生智,或者说,是处心积虑地,拿来了那个他最熟悉、最信得过、也最方便找到的二维码。
一个能在学校门口黄金位置常年摆摊的大妈,怎么可能和校长毫无关系。亲戚,或者是什么更近的、沾亲带故的关系。
他用一个近乎粗暴的、满是漏洞的办法,强行把这件事推向了他想要的结果。他不在乎过程是否体面,他只要一个确定的、能握在手里的结果。
这里面没有人是纯粹的坏人,但也没有谁是绝对的坦荡。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甚至是有些难看地,为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而努力。
这就是人性。像时川手里这个手抓饼,被烤得焦香,也难免沾上油污,层次分明,却又混杂着各种味道。一口咬下去,说不上是多美味的珍馐,但却热烈、管饱,充满了实实在在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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