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深处,石渠阁的幽静与宫阙的威严肃穆截然不同。高大的楠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至殿顶,其上层层叠叠,堆满了数以万计的竹简、帛书,承载着自先秦以来华夏文明的智慧与兴衰。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竹简特有的、略带霉味的墨香,以及干燥防虫草药的气息,厚重而沉凝。几缕秋阳透过高大的窗棂斜射进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斜长的光斑,光柱中尘埃飞舞,更添几分静谧与深邃。
十四岁的汉昭帝刘弗陵,穿着一身合体的玄端常服,虽无朝堂冕服的沉重,却依旧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他端坐于主位一张宽大的书案后,案上摊开着一卷《尚书》。在他对面和两侧,恭敬地坐着几位须发皆白、或年富力强的博学宿儒,为首的正是以精通《春秋》闻名的光禄大夫蔡义。他们是霍光精心挑选、负责教导皇帝经史的师傅。
今日的议题,是《尚书·洪范》篇中的“皇极”之道。蔡义手持玉版,声音苍劲而清晰,引经据典,阐释着“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的帝王大道。他着重强调君王当执中守正,不偏不倚,公正无私,方能统御万民,使天下归心。
霍光的身影,如同石渠阁内一道深沉的影子,悄然出现在殿门一侧的帷幔旁。他并未惊扰殿内讲学,只是负手而立,玄色的袍袖在幽暗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的目光越过几位躬身侍讲的儒臣,精准地落在书案后的少年天子身上。
刘弗陵听得很专注。他白皙的面容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透明,眼神清澈而锐利,随着蔡义的讲解,时而微微颔首,时而凝神思索。当蔡义讲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时(意为只有君主才能赐福、施威、享用珍馐),刘弗陵并未像往常一样只是被动接受,而是轻轻抬手,打断了蔡义的讲述。
“蔡卿,”少年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平静穿透力,“朕有一问。若…君王年幼,或…权柄旁落,致使‘作福’、‘作威’、‘玉食’者非君王本人,此‘皇极’之道,又当如何维系?其国运,又将如何?”
这突如其来的、直指核心的发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静谧的石渠阁中激起无声的涟漪。几位儒臣的脸色瞬间变得微妙起来。蔡义更是微微一怔,花白的眉毛抖动了一下。这个问题太过敏感,直接触及了当下朝堂最核心、最讳莫如深的权力格局——霍光专权!该如何回答?是引经据典地迂回,还是…?
霍光站在阴影中,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他清晰地看到少年天子问话时,那清澈的目光看似落在蔡义身上,眼角的余光却极其隐晦地扫向了自己所在的帷幔方向。这不是一个懵懂少年的随意提问,而是带着清晰的指向性,一种试探,一种…无声的叩问!
蔡义不愧是老成持重的宿儒,短暂的惊愕后迅速恢复了平静。他捋了捋胡须,避开了直接的影射,转而引述史实:“陛下此问,直指要害。史有明鉴。昔商汤得伊尹而兴,太甲不明,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悔过,伊尹复迎归,君臣相得,商道中兴。此乃贤臣匡扶幼主,护持‘皇极’之典范。” 他巧妙地将霍光比作伊尹,强调了“匡扶”与“护持”,回避了“专权”的字眼。
另一位较为年轻的儒臣,见蔡义开了头,也谨慎地补充道:“周之成王年幼,周公摄政,制礼作乐,诛管蔡,安天下,七年而后归政成王,开成康之治。此亦为‘权柄’暂移,而终归‘皇极’之正道。关键在于…在于…” 他斟酌着用词,“在于摄政者是否心存社稷,是否知进退,是否…有伊尹、周公之德。”
“周公…” 刘弗陵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似乎有些飘远,落在了石渠阁深处某个幽暗的角落。霍光敏锐地捕捉到,少年天子的指尖,在书案上那卷《尚书》的竹简边缘,轻轻划过。他想起自己府中悬挂的那幅《周公负成王图》,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
“然则,”刘弗陵的目光重新聚焦,清澈而锐利,再次投向蔡义,“蔡卿方才所引伊尹、周公,皆为千古贤相。然史书亦载,权臣当国,祸必及身者,比比皆是。如赵高之于秦二世,吕禄、吕产之于汉少帝…彼等亦曾自诩‘匡扶’,结局如何?其分野,究竟在何处?” 他步步紧逼,将问题引向更深处,直指权力的核心悖论——如何确保“匡扶者”不变质为“篡夺者”?
石渠阁内的气氛更加凝重。儒臣们面面相觑,无人敢轻易接这个烫手山芋。这已经不是在讨论经义,而是在讨论现实!是在质疑霍光的地位和未来!冷汗悄然浸湿了几位儒臣的后背。
霍光站在阴影里,身体纹丝未动,如同磐石。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锐芒。有惊讶,有审视,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这个他一手抚养、教导的少年天子,正在以一种超乎他预料的速度成长。那清澈眼神下隐藏的锐利与思辨,如同初露锋芒的幼龙,已经开始尝试触碰那笼罩在他头顶的无形巨网。这不再是那个只会说“依大将军所奏”的傀儡孩童了。
蔡义深吸一口气,知道必须作答。他避开了具体的历史人物影射,选择了更宏大的角度:“陛下圣明。其分野,在于‘道’与‘器’之别,在于‘公心’与‘私欲’之辨。伊尹、周公,所行者乃先王之道,所秉者乃社稷之公心,故能成就大业,流芳千古。而赵高、诸吕之徒,挟权弄柄,只为一己之私欲,故身死族灭,遗臭万年。故《春秋》大义,首重名分,次重德行。名分正则器可用,德行昭则道可行。此乃维系‘皇极’,区分忠奸之根本也。” 他再次将话题引回抽象的道德层面,强调了“名分”和“德行”的重要性,暗示霍光目前的行为是符合“名分”(辅政)且具有“德行”的。
刘弗陵静静地听着,没有再追问。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思绪。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竹简上冰冷的刻痕,仿佛在感受那些承载着兴衰荣辱的古老文字。
“蔡卿所言,发人深省。”片刻后,刘弗陵抬起头,脸上恢复了平静无波,甚至露出一丝符合年龄的、略带谦逊的微笑,“朕年幼识浅,于经史大道,尚需诸位师傅悉心教导。今日所论‘皇极’与权柄,朕受益良多。望诸卿日后,多与朕分说此类兴衰故事,以资镜鉴。” 他的话语得体而克制,仿佛刚才那尖锐的追问从未发生。
“陛下聪慧勤学,实乃社稷之福!”蔡义和众儒臣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齐声颂赞。
讲学继续进行,气氛似乎恢复了之前的平和。但石渠阁那沉凝的空气里,已然多了一丝无形无质、却挥之不去的张力。霍光依旧站在帷幔的阴影中,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书案后那个沉静的少年身影。少年天子投射在满架竹简上的影子,被斜长的阳光拉得很长,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霍光知道,那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之下,思想的暗流已然涌动。昭帝的成长,如同一柄正在悄然磨砺的利剑,其锋芒,终有一日将刺破这看似稳固的权力格局。而他霍光,这位立于权力巅峰的“周公”,又将如何应对这柄由他亲手教导、却又可能指向他自己的利剑?石渠阁的墨香依旧沉厚,却已悄然混入了一丝名为“未来变数”的、难以言喻的气息。
喜欢汉阙惊澜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汉阙惊澜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