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清晨的草场还带着露水,寒气逼人。
三千汉骑的队列在空地上进行着最基础的队形操练,呵斥声与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显得有些凌乱。
突然,队列中爆发出一阵刺耳的争吵。
“滚开!你他娘的踩老子脚了!”
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一把推开身边的同伴。
“谁让你个蠢货往老子身上挤?!”
被推的士兵也不甘示弱,脖子一梗,顶了回去。
“瞎了你的狗眼!军爷喊得是向左转!你往右边拐个什么劲儿!”
“放你娘的屁!老子听得清清楚楚,就是向右!”
两人越吵越凶,很快就从推搡变成了扭打,周围的士兵茫然地看着他们,队列瞬间散乱开来。
负责操练的陈武脸色铁青,几步冲过去,像拎小鸡一样将两人分开,怒吼道:“都给老子闭嘴!分不清左右,还他娘的有理了?!”
类似的混乱,这几天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传令兵跑得气喘吁吁,却把命令传得颠三倒四。
分发粮草的伙夫,对着简单的标记抓耳挠腮,常常发错数量。
王二带着人布置陷阱,画在石头上的简单记号,总有人看不懂,差点把自己人给坑了。
不远处,李信负手而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的脸色平静,但眉头却越拧越紧。
问题出在哪,他比谁都清楚。
文盲!
这支军队的根子上,烂了。
这些士兵,都是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苦哈哈,是被抓来的壮丁,是走投无路的流民。
别说看懂军令状,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甚至连左右都分不清。
这不是训练效率低下的问题。
这是致命的缺陷!
一支无法进行有效信息传递的军队,上了战场,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任何精妙的战术,都会在“听不懂”、“看不懂”的环节中,变成一场灾难。
当晚,最大的帐篷里点起了篝火。
李信召集了所有百夫长以上的军官,以及各什推选出的士兵代表。
火光跳跃,映着一张张或疲惫或茫然的脸。
李信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从明天开始,全军,无论军官还是士兵,每日操练之后,必须抽出两个时辰。”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学习,识字!”
帐篷里死寂了一瞬。
紧接着,如同热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啥?识字?”
“将军,没搞错吧?咱们是拿刀的,又不是拿笔的秀才公!”
“就是啊!有那功夫,俺还不如多劈几百下木桩,练练力气!”
“俺斗大的字不识一个,都活了半辈子了,学那玩意儿有啥用……”
议论声此起彼伏,充满了不解、困惑,甚至是一丝抵触。
连陈武和几个悍勇的军官,都面露难色,显然也觉得这事有点不着边际。
“都给老子闭嘴!”
李信猛地一拍身前的木箱,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嘈杂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干什么?”
李信站起身,锐利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脸。
“为了活命!为了打赢!为了不让你们的兄弟,因为你分不清‘左’‘右’两个字,在冲锋的时候被自己人活活挤死!”
“为了斥候拼死带回来的情报,你们每个人都能看懂,而不是只靠传令兵那张说不清楚的嘴!”
“为了将来王二捣鼓出新家伙,你们能看懂图样,知道怎么用,而不是抓瞎!”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们以为打仗,就靠一身蛮力?靠谁的拳头硬?”
“错!”
“靠的是脑子!一个能听懂命令,能看懂标记,能分清敌我的脑子!”
“识字,就是给你们这颗榆木脑袋开窍!就是磨刀石,磨你们的脑子!”
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畏畏缩缩地站起来,低声嘟囔着。
“可是……将军……那玩意儿,俺们……俺们学不来啊,太难了……”
“难?”
李信冷笑一声,眼中寒意四射。
“有被那些杂种的马刀砍在脖子上难吗?”
“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受伤倒地,你却连求救的信都写不出来难吗?”
“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
“学不会,将来在战场上,第一个丢命的就是你!拖累整个队伍,害死身边兄弟的,也是你!”
他不再给任何人反驳的机会,语气变得冰冷而决绝。
“王大石!”
“在!”
王大石猛地站直了身体。
“立刻去,把最大的那个帐篷给老子清出来!地上铺上沙土!”
“张小虎!”
“在!”
张小虎一步跨出。
“带人去,给老子找平整的石板!石板不够,就拆了废弃的灶台!再烧足够的木炭,削成炭笔!”
“是!”
最后,他的目光转向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张济。
“张济先生!明日开始,也要劳烦您了!”
命令如山,不容置疑。
第二天,牧地中央最大的帐篷,变成了一间简陋到极点的“学堂”。
地上铺着一层细沙,旁边堆着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石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木炭的焦糊味。
三千汉骑,无论情愿与否,都被按编制分批带进了这个让他们感到无比新奇,又有些手足无措的地方。
李信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块黑色的石板,用一根削尖的木炭,在上面重重地划下了一道。
“一!”
他的声音洪亮,在帐篷里回荡。
“都看好了!这个字,念‘一’!一个人,一匹马,一把刀!都是这个‘一’!”
士兵们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打量着那道简单的横线。
许多人的脸上,依旧是茫然和抗拒。
李信没有理会,继续写下“二”,“三”。
“这是数!数我们有多少粮食,数我们有多少兄弟,数我们杀了多少敌人!都得用它!”
“分不清数,上了战场就是个糊涂蛋!连自己手下有几个人都不知道,怎么打仗?!”
他用最粗俗,也最直接的话,反复强调着这些数字的重要性。
枯燥的数字过后,李信换了块石板,写下了一个稍微复杂些的字。
“左!”
他用木炭条用力地点着那个字。
“这个字,念‘左’!左手!左边!向左转!”
他猛地向左一个标准地转身,动作干净利落。
他又写下另一个字。
“右!”
“这个字,念‘右’!右手!右边!向右转!”
他再次向右转身。
他就在前面,一遍遍地转身,示范,嘶吼。
“左!”
“右!”
“前!”
“后!”
汗水顺着他坚毅的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沙土上,嗓子已经完全沙哑。
士兵们从最初的看热闹,到被他这股疯魔般的劲头所感染,渐渐地,帐篷里安静了下来。
王大石笨拙地用木炭在自己的石板上,歪歪扭扭地描画着,嘴里念念有词:“左……左边……这个是右……”
张小虎学得最快,已经能勉强写出几个数字和方位。
李信没有停歇,他擦掉石板,又写下一个字。
“忠!”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这个字,念‘忠’!”
“忠于谁?不是忠于哪个狗屁大汗,也不是忠于哪个朝廷的老爷!”
“是忠于你身边,能把后背交给你的兄弟!是忠于我们这三千人,‘为汉人争条活路’的誓言!”
“没有这个‘忠’字,我们就是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散了!谁都活不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若有所思的脸,开始讲述一个他临时编造的故事。
故事里,一群被异族奴役的汉人,因为内部出了叛徒,最终被出卖,惨遭屠戮,无一幸免。
故事不长,却听得士兵们攥紧了拳头。
赵老栓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刻骨的痛楚。
“忠”字之后,是“勇”。
“‘勇’!不是叫你们无脑去送死!”
李信的声音再次激昂起来。
“是到了该冲的时候,为了身后的兄弟,为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抢来的这条活路,你豁得出去!”
“是像张小虎一样,在那些杂种的王帐前,也敢跟着老子往前冲的胆气!”
“是像卫生队的兄弟们,忍着恶心,给重伤的弟兄擦洗脓疮的硬气!”
“没有这个‘勇’字,给你再好的刀,那也是一块废铁!”
他又讲了一个故事。
这次,是几个汉人奴隶,如何在绝境之中,鼓起勇气,奋起反抗,最终杀出一条血路的故事。
士兵们的胸膛开始起伏,眼中渐渐燃起了火。
最后,李信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石板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结构繁复,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的字。
“汉!”
这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在帐篷里轰然炸响!
也炸响在每一个士兵的心头!
“我们是谁?!”
李信的声音嘶哑,却如同泣血。
“我们是汉人!”
“是被那些狗娘养的贵族老爷逼得家破人亡,流落到这片不毛之地的汉人!”
“这个‘汉’字!就是我们的根!我们的魂!是我们这辈子,下辈子,都要为之拼命的东西!”
“忘了这个字,就是忘了你爹你娘!忘了你的祖宗!忘了你自己是谁!”
他的手指,重重地戳在那个“汉”字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王大石!”
“在!”
“你女儿被抢走的时候,那些杂种管她叫什么?叫‘汉奴’!”
王大石如遭雷击,这个壮硕的汉子,眼泪瞬间决堤,无声地滑落。
“赵老栓!”
“……在。”
“你娘饿死在关内道边上,路过的官差看了一眼,说了句什么,你还记得吗?‘死个汉人,跟死条狗一样’!”
赵老栓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石板上那个字,要把把它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帐篷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不住的呜咽。
那些原本在他们眼中枯燥、毫无意义的笔画,在这一刻,被注入了鲜血和灵魂,燃烧了起来。
那是屈辱的血,是不甘的火!
“我们学字,不是为了当秀才!”
李信的声音变得沙哑,却充满了决绝。
“是为了记住这些仇!是为了将来,能亲手写下军令,杀回去!夺回属于我们汉人的土地和尊严!”
“是为了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孙子,不用再当别人的牛羊!可以挺直腰杆,告诉所有人——”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出来。
“老子,是汉人!”
“哗啦……”
一个士兵手里的石板没拿稳,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但他没有去看石板,只是用袖子胡乱地抹着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然后捡起一块碎片,用木炭,发疯似的在上面描画着那个“汉”字。
一个,又一个。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低头,用颤抖的手,在自己的石板上,郑重地,虔诚地,写下那个让他们痛苦,也让他们燃起希望的字。
李信看着这一幕,胸中激荡。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向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张济。
“张先生,该您了。”
张济走了上来,他看着这些眼中含泪,却又透出一种新生力量的士兵,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他拿起一根木炭,在另一块石板上,写下了一个字。
“伤。”
他温和地开口。
“孩子们,记住这个字。上了战场,免不了会受伤。认得这个字,你就知道自己伤在哪,有多重。”
接着,是“药”。
“这个是‘药’字。记住了,受伤了,流血了,就得用药。这是救命的东西。”
然后是“血”,“水”,“布”,“毒”……
一个一个最简单,却也最实用的字,从这位老中医的手中,流淌到石板上,再印进士兵们的心里。
帐篷外,夜色已深。
帐篷内,灯火通明。
一群曾经麻木的汉子,第一次,握住了那支比刀剑更具力量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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