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空旷的房中轻轻摇曳，将苏锦黎一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萧澈已经走了许久，空气中那股浓郁的药味却仿佛凝固了，与木箱散发出的陈腐霉气交织在一起，成了这座七皇子府最真实的味道。
没有屈辱 ，没有愤怒。
苏锦黎的心湖一片平静。对一个顶尖的风险评估师而言，情绪是最无用的负债。眼前的局面，不过是一份极具挑战性，但回报也同样丰厚的项目。
她走到那口几乎有半人高的木箱前，没有丝毫犹豫，曲起手指，叩开了那沉重的箱盖。
“轰”的一声闷响，一股积年的尘埃与纸张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几欲作呕。
箱子里，是真正的地狱。
账册、单据、契书……杂乱无章地堆叠在一起，许多纸张已经受潮发黄，边缘被虫蛀得如同犬齿交错，字迹晕染开来，模糊不清。有的甚至粘连在了一起，稍一触碰便会碎裂成齑粉。
这是一堆被放弃的、象征着混乱与崩溃的废纸。
任何一个古代的账房先生看到这番景象，恐怕都会直接宣告无能为力。
然而，苏锦黎的眼中，却亮起了一丝近乎兴奋的光芒她最擅长的，就是这些。
她没有急着翻看任何一本账册，而是先唤来了自己的陪嫁丫鬟碧桃。
“小姐，您……您真的要看这些？”碧桃看着那口木箱，脸上满是心疼和担忧。新婚之夜，姑爷不仅跑了，还留下这么个烂摊子。
“不是看，是盘。”苏锦黎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部搬出来，听我指挥。”
主仆二人，一个指挥，一个动手。苏锦黎并未亲自动手去碰那些积满灰尘的陈年旧物，只是站在一旁指挥。
“发黄最严重、纸质最脆的放左边。”
“墨迹颜色最新、用了新墨的放右边。”
“所有地契、房契、单独的契书，都抽出来放中间这一摞。”
这是一个庞大而枯燥的工程，但在苏锦黎清晰的逻辑划分下，原本混沌不堪的废纸堆，竟被有条不紊地分成了十几堆，每一堆都代表着不同的年份或类别。
碧桃从最初的茫然不解，到后来的满心震惊，她从未想过，整理账目竟能用上这样的法子。
初步分类完成，苏锦黎遇到了第二个难题：房中没有多余的纸笔供她记录。
她环视一周，目光落在了角落里一个用来取暖的银丝炭盆上。
“碧桃，去炭盆里，找一截烧透的柳木炭，用手帕包着一头拿来给我。”苏锦黎吩咐道。
碧桃虽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苏锦黎接过那根特制的“炭笔”，又让碧桃将几本空白却已受潮的册子拆开，压平在桌面上，做成了临时的草稿纸。
她没空去费神制作一支更精密笔，对她而言，解决眼下的问题，效率永远是第一位的。
一切准备就绪。
苏锦黎手持简陋却趁手的炭笔，站在桌前，看着眼前被她初步“格式化”的数据海洋。她的眼中没有半分疲惫，反而闪烁着一种猎人看到猎物时才有的、明亮而锐利的光芒。
对她来说，这场仗，现在才刚刚开始。
夜色渐深，窗外虫鸣都已歇了下去。
房内，却只有纸张被小心翼翼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炭笔在纸上划过的、细微而清晰的摩擦声。
苏锦黎的脑中，早已构建起一个现代企业的财务模型。
她没有拘泥于这个时代“入”和“出”的简单记账法。她画出了一个个奇特的方格，在顶端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标注着——“资产”、“负债”、“权益”。
每一笔收入，每一项支出，都被她分门别类，重新归入一个清晰的体系。
府里的田产、铺子、摆设，这是资产。欠下的外债、仆役的月钱，这是负债。安国公府那可怜的嫁妆，也被她算作一笔初始的“实收资本”。
那些看似天书般的烂账，在她眼中被迅速解构、重组。
“天启十九年，夏，修缮后花园湖心亭，支银三百两。”
苏锦黎的指尖停在这行字上，目光扫过窗外那片在月光下更显荒芜的院子——那里连个水洼都没有，何来的湖心亭？
她面无表情地用炭笔在另一张纸上记下：“虚构工程支出，三百两。”
“天启二十年，秋，采买上等人参、灵芝等珍贵药材，支银一千二百两。”
苏锦黎的视线落向桌上那只空空如也的药碗。萧澈的病气不似作伪，但若真有如此昂贵的药材供着，他绝不会是方才那般形容。这笔钱，九成九没有真正用在他的身上。
“采买支出异常，一千二百两，去向待查。”
一夜未眠。
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驱散了房中最后一丝夜的寒意时，苏锦黎终于停下了笔。
原本堆积如山的烂账，此刻已经被她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按照年份和类别整齐地码放在墙角。
而在她面前的桌案上，只静静地躺着几张薄薄的纸。
纸上没有繁复的文字，只有她画下的表格、箭头和数字。每一笔资金的流入与流出，每一个亏空的窟窿，每一条被侵吞的脉络，都一目了然，清晰得如同一幅精准的地图。
五年来，王府总计亏空一万三千七百八十二两。
其中，超过七成的账目，都指向同一个名字——王府大管家，李荣。
苏锦黎看着这张亲手绘制的“天书”，缓缓吁出一口气。这不是一份账本，这是她递出的第一把刀，刀锋所指，将是这腐朽王府的第一次清算。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那身本该象征着喜庆与柔顺的大红嫁衣，在经历了一夜的鏖战后，沾染了灰尘与墨迹，却仿佛成了她的战袍。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清晨的冷风夹杂着泥土的清新气息涌入，吹散了一室的沉闷。
天，亮了。
这七皇子府的天，也该变一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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