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澈缓步走到桌边，自己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动作间带着一种有气无力的迟缓。他拿起桌上的凉茶，并未饮用，只是将冰凉的杯壁贴在自己修长但毫无血色的指尖，仿佛在借此汲取一丝清明。
“委屈王妃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病气特有的沙哑，仿佛声带都被药物侵蚀得粗糙不堪，“本王这副身子……实在有心无力，怠慢了王妃。”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用一方素白的帕子掩住口鼻，帕角很快便染上了一丝刺目的殷红。
他将手帕不动声色地收回袖中，整个过程，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从未离开过苏锦黎。那是一种极其矛盾的眼神，既有病入膏肓的涣散，又有利刃般的审视，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从这副平静的皮囊下剥离出来。
若是寻常女子，面对新婚之夜丈夫的这番“坦诚”，怕是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或是心生怜悯。
然而，苏锦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她甚至没有起身行礼，也没有说一句客套话。
她在思考。
眼前这个男人，是她未来生存的保障，也是最大的潜在风险。他的病弱是真是假？他的无害是伪装还是现实？这一切，都将直接影响她未来的每一步决策。
她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许是久病的关系，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薄唇也毫无血色，但五官却精致得如同名家笔下的工笔画。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分明，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眸，此刻正半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为他那份病气平添了几分易碎的昳丽。
他身上那件大红的喜服，本该是普天同庆的颜色，穿在他清瘦的身上，却显得有些空荡。那刺目的红，非但没能给他添上一分喜气，反而将他毫无血色的脸衬得如纸一般，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被这身喜服吸干了。
宽大的袖口滑下，露出的一小截手腕，骨节分明，在那片刺眼的红色映衬下，白得近乎透明，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
抛开这要死不活的病气，怎么看都是个顶级的美男。冲着这张脸，这桩婚事，老娘也不吃亏啊。
在萧澈略带诧异的注视下，苏锦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殿下，我们做个交易。”
她的声音清冷，没有半分新嫁娘的羞怯或委屈，像是在陈述一桩公事。
萧澈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眼底那抹审视终于被一丝真实的兴味所取代。他抬起眼，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与众不同的新婚妻子。
“交易？”他轻笑出声，笑声牵动了肺腑，又是一阵剧咳，“王妃……倒是直白得有趣。只是不知，本王这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值得王妃用来交易的？”
“殿下的身份，便是最大的价值。”苏锦黎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而我，能为殿下带来利益。”
她站起身，踱步到萧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身上那件粗疏的嫁衣，竟被她穿出几分谈判桌上的压迫感。
“我帮你管好后院和钱袋子，肃清内鬼，让这王府不再是一个任人拿捏的空壳子。”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作为回报，你保我一世平安，如何？”
萧澈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像一层冰冷的假面。
他从未见过如此的女子。不哭不闹，不怨不艾，新婚之夜，夫君吐血，她却在冷静地和他谈论利益与价值。
安国公府那个看似懦弱无能的庶女，竟是一只藏起了利爪的猫。
“呵……咳咳……”他笑得更厉害了，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王妃好大的口气。这王府上下，盘根错节，你一个深闺女子，凭什么觉得你能管好？”
苏锦黎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殿下觉得，一个连自己嫁妆有多少、被谁克扣都能算得一清二楚的人，有没有资格管账？”
萧澈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安国公府对这个庶女的苛待，那份寒酸的嫁妆单子，此刻就在他袖中。他以为她会隐忍，会哭诉，却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地，将这当成自己的能力证明。
有趣，实在有趣。
他像是终于乏了，懒懒地靠回椅背，挥了挥手。
门外候着的内侍立刻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三人合力，吃力地抬进来一口沉重的、布满灰尘的大木箱，重重地放在了地上。
箱子落地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霉味和纸张腐朽的气息便弥漫开来。
“咳咳……本王时日无多，也懒得理会这些俗物。”萧澈用帕子掩着唇，声音透着一股子倦怠和施舍般的随意，“这里是王府近五年的账册，一塌糊涂。王妃若真有本事，便将它理清了。从今往后，这王府的中馈，便交给你了。”
他说完，便扶着桌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似乎多说几句话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本王……乏了。王妃自便吧。”
他转身，拖着虚浮的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婚房，将一室的冷寂和那口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木箱，一同留给了苏锦黎。
房门再次被关上。
苏锦黎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口几乎有半人高的木箱。
昏黄的烛光下，她的脸上没有半分被刁难的恼怒，更没有面对这艰巨任务的畏怯。
她缓缓走到木箱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去箱盖上的积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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