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伦的“自杀”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兵部刚刚燃起的审查之火，却也彻底激怒了皇帝。御书房内，一方上好的端砚被狠狠掼在地上，墨汁四溅，如同帝王心头喷涌的黑色怒火！
“岂有此理！”皇帝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灭口都灭到朕的六部衙门里来了！高俭这个尚书是怎么当的！”他心中翻腾着滔天巨浪，这不仅仅是藐视王法，更是对他这个天子权威的公然挑衅！在他眼皮底下，在掌管天下兵马的枢要之地，竟能发生如此灭口惨案，这朝廷上下，还有多少阴私勾当是他所不知的？一股被愚弄、被轻视的屈辱感灼烧着他的理智。
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赵敬大气不敢出，连忙示意小内侍上前收拾，自己则躬身垂首，恨不能缩进地缝里。他伺候皇帝多年，深知这位主子平日里虽威严，却极少如此失态。此次是真真正正触及逆鳞了。
“传旨！兵部尚书高俭，御下不严，罚俸一年，戴罪办事！若再出纰漏，两罪并罚！”皇帝的声音冷得掉冰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令皇城司加派人手，给朕盯死所有与郑伦有过接触的官员，一个都不许漏！再有纰漏，皇城司指挥使就自己提头来见！”
“奴才遵旨！”赵敬连忙应下，匆匆出去传旨，后背的冷汗几乎浸湿了蟒袍。他知道，京城的天，要变了。
皇帝的雷霆之怒，通过一道道密旨迅速传遍相关衙门。高俭接到旨意时，惊惧交加，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罚俸事小，这“戴罪办事”四个字却重逾千斤！他心中又悔又恨，悔的是自己平日对武库司疏于监管，恨的是那幕后黑手如此狠毒，竟将祸水引到他兵部大堂！惊惧过后，一股狠厉也涌上心头，他立刻发了狠，将武库司所有经手过那批火炮文书的官吏，乃至车夫、库丁，全都隔离起来，日夜不停地轮番审讯，大有不挖出真相誓不罢休之势。整个兵部乃至京城官场，都笼罩在一片人人自危的紧张气氛中，往日里往来走动的官员，如今相遇也只是交换一个惶恐的眼神，便匆匆避开。
而此刻的李默，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内心却相对平静。他深知郑伦之死意味着对手被逼到了墙角，狗急跳墙之下，反而会露出更多破绽。这种断尾求生的做法，恰恰说明他们害怕了，害怕兵部深入的审查会扯出更致命的线索。他心中冷笑，幕后之人越是疯狂，离覆灭也就越近。他并未过多介入兵部的混乱，那摊浑水自有高俭和皇城司去搅和，而是将精力放在了另一条更关键、也更隐蔽的线上——韩震对运输路线的秘密调查。他相信，真正的突破口，在宫墙之外，在那批火炮辗转千里的路途上。
等待并未持续太久。三日后，韩震风尘仆仆地赶回侯府，甲胄未卸，带着一身露水与尘土，直接闯入书房。
“侯爷！查到了！”韩震甚至来不及喝口水，语速极快，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疲惫交织的光芒，“末将带人沿着官道暗访，在京西七十里处的‘野狼峪’驿站，找到了线索！驿丞起初不敢说，支支吾吾，末将亮出身份，又用了些手段，他才吐露实情！”
“说重点！”李默目光锐利如刀，身体微微前倾，他知道，关键的时刻到了。
“上月廿三傍晚，确有一支运送火炮的车队在野狼峪驿站停留补给。但入夜后，驿站西侧山林突然起火，火势不大，却引得驿站人手和押运官兵大部分赶去救火。大约半个时辰后火被扑灭，车队并无损失，次日清晨便照常上路。整个过程看似意外，但末将重金贿赂了驿站一个老驿卒，他偷偷告诉末将，起火前，他曾起来小解，朦胧中看到几个黑影潜入了驿站存放货物的后院！但当时混乱，他人微言轻，怕惹祸上身，不敢声张。”
野狼峪！调虎离山！李默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随即化为灼热的愤怒。果然是在运输途中动了手脚！“可知那伙人动了什么手脚？具体目标是什么？”
“无法确定具体动了哪辆车。但老驿卒说，那批火炮都用油布盖得严实，难以分辨。不过……”韩震顿了顿，压低声音，脸上露出更为郑重的神色，“末将离开野狼峪后，并未直接回京，而是继续向西，在下一处驿站又打听到一个消息。就在野狼峪起火那晚后半夜，有一支规模小得多的车队，约三四辆马车，打着‘幽州崔氏督办军械’的旗号，连夜通过了关卡，方向也是朔州！通关文书齐全，守关士卒并未起疑。”
幽州崔氏！督办军械！李默眼中爆出骇人的精光，脑海中瞬间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一切豁然开朗！
根本没有什么提前抵达！那批运往朔风堡的火炮，在野狼峪被人动了手脚！很可能就是在救火混乱时，被崔家的人用提前准备好的、有问题的火炮或弹药掉了包！所以验收日期必须提前写，才能对得上他们预设的、火炮“提前”抵达朔州大营的假象！而郑伦，便是负责伪造文书、完成这最后一环的关键内应！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夜色掩护下，山林火起，人马喧嚣，几条鬼魅般的身影潜入后院，熟练地掀开油布，将真正堪用的火炮换下，装上注定要在战场上自毁甚至炸膛的劣质品！
朔风堡的失利，并非因为新炮本身有问题，而是因为敌人用的，根本就是被换掉的劣质品！甚至可能是被动了手脚的炸膛品！用边关将士的鲜血和国朝的疆土来达成他们肮脏的政治目的！
好一个偷梁换柱！好一个崔家！为了利益，为了打击政敌，竟敢如此罔顾边关将士性命，罔顾国朝安危！李默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中杀意翻涌。这已不仅仅是党争，这是叛国！
“证据！我们需要确凿的证据！”李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思路飞速运转，“那支打着崔家旗号的小车队，最终去了哪里？可有目击者看到他们更换货物？野狼峪当晚潜入院子的黑影，可有留下任何物证？比如脚印，遗失的物件？”
韩震摇头，面色凝重：“车队最终去向不明，似乎入了朔州地界后就分散消失了。目击者…只有老驿卒一人，物证更是难以寻找，过去这么多天，风吹雨打，人来人往，恐怕早已被清理干净。”
李默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没有铁证，那就打造一条坚不可摧的证据链！“没有物证，就找人证！那个老驿卒，立刻派人秘密接来京城，妥善保护起来，他是关键人物！还有野狼峪驿站当晚所有当值人员，尽可能多地找到，分开询问那晚细节，尤其是关于那支崔家小车队和山林起火的事，寻找他们言辞中的矛盾和共同点！”
“是！末将这就去办！”韩震抱拳，转身欲走。
“还有，”李默叫住他，语气森然，“通过‘墨韵斋’的渠道，用最快的速度给北境的范永年传信，让他立刻秘密控制所有参与过那批火炮验收的军官士卒，分开隔离审讯，重点问他们验收时火炮的具体细节、编号、以及有无异常之处！我怀疑，他们验收的根本就是被掉包后的假货，或许编号对不上，或许有些他们未曾留意的细微差别！”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地发出。一张针对崔家、针对这条罪恶运输链的大网，正在迅速收拢。李默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但也有一股昂扬的斗志。他知道，自己正在接近真相的核心，虽然危险，却义无反顾。
虽然直接物证难以获取，但只要人证链条完整，细节相互印证，同样能形成无法辩驳的证据链！尤其是那个老驿卒的证词和范永年那边的验收细节，将成为刺向对手心脏的利刃！他必须确保每一个环节都万无一失。
就在李默全力部署，如同猎手般冷静地收紧包围圈时，京城另一股暗流也开始涌动。九皇子萧锐的府邸深处，一间隔绝外界的密室内，烛光摇曳，将他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废物！都是废物！”九皇子萧锐再无平日温文尔雅的模样，脸上带着一丝狰狞，额角青筋跳动，“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不仅人被抓了，连账册都没烧干净！现在父皇震怒，皇城司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你们是想害死本王吗？！”他心中充满了后怕与暴怒，郑伦的死虽然暂时切断了线索，但父皇的反应如此激烈，皇城司的介入如此之深，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悬崖边缘，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落万丈深渊。
跪在下方的幕僚冷汗涔涔，头埋得更低：“殿下息怒！谁也没料到那忠勇侯如此狠绝果断，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动了皇城司的力量抓人…如今当务之急，是断尾求生，绝不能让他们查到我们头上…”
“断尾？怎么断！”萧锐低吼道，声音因恐惧而有些尖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父皇的威压和死亡的威胁。
“殿下，如今看来，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崔家和东宫那边…”幕僚眼中闪过诡光，小心翼翼地进言，“我们不如…再帮他们一把？让火烧得更旺些？让皇城司的人发现一些关于崔家和东宫往来密信的抄本？内容嘛…，比如提及边军调动、火炮事宜…”
萧锐目光急剧闪烁起来，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狠辣的决绝取代。是啊，水已经浑了，不如再搅动一番，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引到太子那边去！他沉吟片刻，脸上渐渐恢复冷静，甚至露出一丝阴冷的、带着快意的笑意：“也好…既然要乱，那就乱个彻底。记住，手脚干净点，要像是从那些江湖门客住处搜出来的‘遗漏’，痕迹要做旧，不能有丝毫破绽。”他心中暗道：我的好大哥，这次看你怎么脱身！
“属下明白！定会做得天衣无缝！”幕僚连忙应下，心中也松了口气。
漆黑的京城夜色中，阴谋如同毒藤，再次悄然蔓延。而这一次，九皇子选择了将水彻底搅浑，甚至不惜火上浇油，企图将这足以焚身的烈焰引向自己的兄长。
李默对此尚不知情，他站在书房窗前，望着沉沉的夜空，那里星月无光，唯有浓重的墨色。韩震已经带人再次离京，前往野狼峪，去完成那关键的人证收集工作。北境范永年那边，想必也已收到密信开始行动。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半块玄铁令牌，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也提醒着他肩负的责任与仇恨。
风暴将至，他已做好了迎接一切准备。无论前方是明枪暗箭，还是滔天巨浪，他都将一往无前，直到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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