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烟火表演将至高潮,万民情绪最为沸腾之际,赵顼侧身对身旁的翰林学士微微颔首。
一道新的诏令,随即由声音洪亮的传旨官,朗声宣告,压过了现场的喧嚣:
“陛下有旨:今夕良辰,万象更新。为彰文治,与民同乐。特于汴京城内设诗词征集点二十处,无论士庶,皆可献诗、词、歌、赋,咏此盛世风光!
佳作由翰林学士欧阳修总领文坛着宿,遴选出前二十名,陛下将钦定名次,并由崇文院出资,刊印成书,颁行天下,以为盛世留念!”
这道旨意,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滴入清水,瞬间引发了更大的轰动!
对于读书人而言,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青云之路!自己的作品若能蒙欧阳修此等文坛巨擘点评,再得天子青睐,刊印流传,顷刻间便可名动天下!
即便是寻常百姓,也觉与有荣焉,纷纷催促身边识文断字的亲友速去一试。
赵顼这一招,堪称神来之笔:
将一场单纯的狂欢,升华为一场文化的盛宴,极大地提升了节日的格调。
向天下士子示好,表明皇帝重视文教、渴求人才,与“与士大夫治天下”的祖训契合。
最高明的舆情引导:通过征集作品,可以直观地感受到民间的情绪与才华,将这些歌颂升平的佳作刊印流传,本身就是在为“熙宁之治”谱写正史之外的华丽篇章。
子时已过,喧嚣渐息。宣德楼下的百姓开始心满意足地散去,谈论着今夜的盛况与那诱人的“征诗令”。赵顼也在百官的恭送下,起驾回宫。
坐在回福宁殿的御辇上,窗外是零星未熄的花火和满城的余欢。
赵顼的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深处,却燃烧着比今夜任何烟花都要炽热的光芒。
今夜,他成功地向帝国展示了一个自信、开放、富庶、且充满文化魅力的新朝气象。他安抚了民心,炫耀了国力,也向士林抛出了橄榄枝。
然而,他心中清楚,这满城的灯火,终将阑珊。真正的挑战,熙宁二年真正的征程,明日太阳升起时,才刚刚开始。
但今夜这场极致的“炫示”,已为他积聚了足够的民心士气和政治资本,去应对那必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浪。
熙宁二年的序幕,就在这火树银花不夜天中,磅礴开启。
诏令颁布,如一块巨石投入汴京的文湖学海,瞬间激起了滔天波澜。二十处征集点前,顷刻间便围满了身着襕衫的士子、羽扇纶巾的名士,乃至一些虽衣衫朴素却目光炯炯的寒门学子。
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与期待,若能得欧阳文忠公一顾,再蒙圣上钦点,名刻枣梨,流芳百世,这是何等诱人的前程!
而在这满城的骚动与期待中,最引人注目的焦点,无疑是刚刚结束了丁忧、悄然返京的苏轼苏子瞻。
过去的两年多,对苏轼而言,是人生中一段极其特殊而压抑的时光。在眉山守制期间,他并未完全与世隔绝。
皇帝赵顼似乎格外“关照”他们兄弟,命人将重要的朝廷邸报,定期送至苏家。
于是,苏轼与弟弟苏辙,得以在远离政治中心的故乡,一字不落地目睹了熙宁元年以来朝堂上的风起云涌:
他看到了王安石在沧州雷厉风行的核田清亩,引得谤议四起;
他听到了关于“裁军省费”的激烈争论,以及河北大灾下的民生艰难;
他也感受到了年轻皇帝那看似不容置疑、坚定推动变法的决心。
每一份邸报,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苏轼的心上。
他胸有块垒,骨鲠在喉,有多少次,他拍案而起,欲挥毫疾书,向皇帝痛陈利害,畅言己见。然而,每一次,都被坐在一旁、神色沉静的弟弟苏辙按下了。
“兄长,慎言!”苏辙的声音总是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兄弟二人,丁忧在野,身不在其位。朝廷诸事,仅凭纸上数行,焉知全貌?
局中人之艰难,你我未必尽晓。此刻上书,纵是洋洋万言,亦恐是隔靴搔痒,徒惹是非,于国于己,皆无益处。”
苏辙的谨慎,如同一道冷静的堤坝,一次次挡住了兄长澎湃的激情。
苏轼明白,弟弟是对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官场的规矩,也是明哲保身之道。
但他心中的那团火,却从未熄灭,只是在沉默中愈燃愈烈。他只能用诗歌排遣,将万千感慨,化作笔下沉郁顿挫的韵律。
如今,丁忧期满,他回来了!重返这繁华似锦、又暗流汹涌的帝国心脏。
元宵节的盛景,百姓的欢腾,以及皇帝那道征诗刊书的诏令,都像一阵强劲的东风,彻底吹散了他心头的阴霾,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豪情。
此刻,苏轼正与几位先期返京的旧友,聚在汴河畔最负盛名的“遇仙正店”雅阁之内。
窗外是灯火璀璨、人声鼎沸的不夜天,窗内是酒酣耳热、高谈阔论。当友人将皇帝诏令的内容详细道来时,苏轼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骤然爆发出灼人的光彩。
他放下酒杯,仰天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刊印成书,颁行天下’!陛下此举,大有雅量!”
笑声未落,他倏然起身,宽大的袍袖随之挥洒,对满座友人朗声道:“诸君!如此良辰盛会,岂可无诗?笔墨何在?”
语气中的自信与豪迈,仿佛不是要去应征一首可能被埋没在万千诗稿中的作品,而是要去完成一场早已约定的、必将震动文坛的宣言。
他要借此机会,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告诉汴京,告诉皇帝,告诉天下人——那个嬉笑怒骂、才情纵横的苏子瞻,回来了!
友人慌忙唤来酒保,铺开上好的宣纸,研浓香墨。阁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轼身上。
只见他略一凝神,目光扫过窗外那火树银花的盛景,又似乎穿透了这眼前的浮华,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随即,他探手抓起那支饱蘸浓墨的狼毫,手腕悬空,略一沉吟,便向着雪白的纸面,挥洒而去!
笔走龙蛇,墨迹淋漓。这一刻,他积蓄了两年的观察、思考、压抑与激情,都化作了笔尖奔涌的才情。
他写的,将不仅仅是元宵的灯火,更是他对这个时代、对这个帝国的观察、期待与诤言。
他要以这阙词,作为他重返政治舞台的投名状,也是他献给这个熙宁新时代的一份厚礼。
雅阁内,只剩下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为这盛世伴奏的喧嚣。
所有人的心,都随着那游走的笔锋,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知道,今夜之后,汴京的文坛,乃至朝堂,恐怕又要因这位四川才子的归来,而掀起新的波澜了。
而端坐于宣德楼上的年轻皇帝,是否会从这即将诞生的珠玉之作中,读到一位绝世才子那颗复杂而滚烫的心呢?
熙宁二年的上元夜,因苏轼的这支笔,注定要在中国文学史与政治史上,同时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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