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的公司上了财经杂志封面。
专题报道的配图，是她站在研发中心落地窗前的侧影，身后是庞大的服务器机组，窗外是整座城市的轮廓。标题起得颇具分量：《陆念深：撕掉标签的创二代，用科技重塑未来》。
杂志被随手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我端起茶杯，吹开浮沫，目光掠过那醒目的标题，心里没什么波澜。
倒是周姨过来添水时，扶着老花镜端详了半天，啧啧感叹：“咱们念念小姐，真是了不得！这气派，这模样，跟先生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陆砚深坐在对面看报纸，闻言从老花镜上方瞥了周姨一眼，没说话，又把目光收回报纸的金融版块。
但我看见，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很快，那篇报道带来的涟漪，以另一种方式荡到了我们面前。
一场不能推拒的慈善晚宴。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这种场合，多年来我们已驾轻就熟。陆砚深一身经典款的黑西装，我则是一条低调的墨绿色丝绒长裙，首饰只戴了珍珠耳钉和那枚钻戒。
——以及，无名指内侧，紧贴着皮肤的那枚素圈银戒。
应酬是免不了的。
不断有人过来敬酒，寒暄。话题绕不开生意，经济形势，最后，总会巧妙地落到我们身上。
“陆董，陆太太，真是羡慕你们。念念小姐这么优秀，完全是青出于蓝啊！”
“是啊，陆董当年白手起家，创下偌大基业，如今女儿又在新兴领域开疆拓土，虎父无犬女！”
“更重要的是，陆董和陆太太感情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是最让人佩服的！”
说话的是某家地产公司的老总夫人，妆容精致，笑容热络，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羡慕。
“听说二位当年的故事，可是比电影还精彩呢？”旁边一位较年轻的女士掩嘴轻笑，语气里充满好奇，“从校园到婚纱，中间经历那么多风雨，最后还能破镜重圆，真是太不容易了！”
“是啊，”另一位接口道，“现在圈子里，谁不把陆董和陆太太当成典范？都说商场浮沉人心易变，可看看您二位，这才是真爱无敌。”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
语气诚恳，表情生动。
仿佛我们的过去，是一出早已被大众熟知的、结局圆满的经典剧目。那些鲜血淋漓的挣扎，那些暗无天日的煎熬，都被时间这只无形的手打磨抛光，变成了传奇故事里用以增加戏剧性的、无伤大雅的“风雨”和“坎坷”。
陆砚深端着酒杯，神色是惯常的疏淡，偶尔颔首，算是回应。他不喜欢谈论这些。
我挽着他的手臂，脸上挂着得体而略显模糊的微笑，像一层薄纱，恰到好处地隔开了那些过分热情的目光。
真爱无敌？
典范？
我在心里轻轻呵出一口气。
他们看到的，是陆砚深只手翻云覆雨的商业帝国，是我如今安稳优渥的陆太太身份，是女儿年少有为的锦上添花。
他们看不到的东西，太多了。
看不到那三年里，我用坏的第多少块擦地毛巾，磨破的第多少双橡胶手套。
看不到陆砚深书房地毯上，曾被酒杯砸出的、难以彻底清除的暗色酒渍。
看不到无数个深夜，他站在我紧闭的房门外，那沉重到几乎凝滞的呼吸。
更看不到，信任崩塌后，重建之路上的每一步，是如何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那些，才是传奇的底色。
是沾着泪痕、带着血腥气的真实。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微微笑着，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引开，“主要还是念念自己争气。”
陆砚深配合地举了举杯，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向今晚的慈善主题。
成功地避开了深入探讨。
类似的情景，后来还遇到过几次。
有相熟的媒体人辗转递来话，希望能做一个“豪门情深”为主题的专访，被我们婉拒了。
也有编剧朋友，含蓄地表示我们的经历极具戏剧张力，想以此为蓝本创作，我们一笑置之。
传奇是给别人说的。
日子是自己过的。
我们更享受的，是褪去所有光环后的平凡。
比如，周末的早晨，为了一盘棋的输赢，能像两个孩子一样争执半天。
“落子无悔！”我按住他想要撤回的手。
“刚才没看清，重来。”他耍赖，眉头皱着，竟有几分少年时的倔强。
最后往往是我败给他的胡搅蛮缠，或者，他败给我故意流露的一点委屈眼神。
比如，他突然对烘焙产生了兴趣，某个下午系上围裙，在厨房里捣鼓一下午，端出一盘形状诡异、甜到发齁的饼干，还非要我评价。
我皱着眉尝一块，在他紧张的注视下，勉强点头：“还行。”
他立刻像得了大奖，眼角笑出深深的纹路：“下次改进！”
比如，一起看老电影，看到动情处，我会靠在他肩上。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调整姿势，让我靠得更舒服些，手一下下，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
窗外阳光暖暖地照进来，尘埃在光柱里跳舞。
空气里是咖啡和点心的香气。
安静，平和。
这就是我们的日子。
不再有惊心动魄的波澜，只有细水长流的温情。
偶尔，参加完某个必须露面的场合回家，在车上，我会累得靠着他假寐。
他会低声问：“是不是很无聊？”
我闭着眼，轻轻“嗯”一声。
然后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紧了一下。
“下次不想去，就不去。”
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疑的纵容。
车窗外流光掠过，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我睁开眼，看着他不再年轻、却依旧轮廓分明的侧脸。
那些外人津津乐道的传奇，那些被美化、被简化的“风雨同舟”，此刻都褪色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真实的，可触摸的，是掌心传来的、他干燥温暖的体温。
是这辆平稳行驶的车，是即将回去的、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
是我们之间，无需言说、却深入骨髓的默契和懂得。
传奇？
我微微弯起嘴角，重新闭上眼。
让别人去说吧。
我们只要这俗世的、烟火人间的平静。
而这平静，是我们用大半生的眼泪、挣扎和不放弃，一寸寸挣来的。
比任何传奇，都更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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