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校园回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落在了身后。
不是遗忘。
是释然。
像终于合上了一本写了半生的、厚重曲折的书,虽然书页边缘有些磨损,墨迹间偶有泪痕,但结局圆满,余韵悠长。
那枚素圈银戒,我一直戴着。
洗澡睡觉都没摘。
它和我无名指上那枚硕大的钻石婚戒并排戴着,风格迥异,却奇异地和谐。一个象征着他能给我的、最世俗的荣耀和安稳;另一个,则封存着最初的心动,和迟来的圆满。
陆砚深有时会拉起我的手,拇指在那枚小小的银圈上摩挲几下,不说话,只是眼底有柔软的光掠过。
日子像浸透了温水的海绵,舒缓地流淌。
几年光阴,弹指而过。
念念要回来了。
电话里,她的声音清脆利落,带着穿透太平洋彼岸的自信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疲惫。
“妈,我后天的航班。”
“不用来接,公司安排了车。”
“嗯,一切都好,发布会很成功。”
“对了,爸,之前您让李叔转给我的那份行业分析报告,我看完了,有几个点想跟您探讨一下……”
她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一道数学题撅着嘴来找我、也会在收到父亲送的昂贵礼物时偷偷问我“妈妈,爸爸是不是又想用这个哄我”的敏感小姑娘。
她长成了一个有主见、有魄力、眼神清亮、步伐坚定的成年人。
我和陆砚深,真的老了。
机场接机口。
乌泱泱的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她。
高挑,瘦削,穿着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推着行李箱,步履生风。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部线条。
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后的些许倦意,但那双和陆砚深极为相似的眼睛里,是沉淀下来的锐气和从容。
“爸,妈。”
她走过来,先拥抱了我,然后轻轻抱了抱陆砚深。
姿态自然,不再有少年时面对父亲那种微妙的疏离和试探。
陆砚深接过她的行李箱,打量她一眼,语气是惯常的平淡,但眼角细微的纹路却柔和地舒展开:“瘦了。”
念念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带着点狡黠:“压力大嘛,陆董事长当年白手起家的时候,不也瘦脱相过?”
陆砚深哼笑一声,没反驳,只是抬手,极其自然地替她拂掉肩膀上一点看不见的灰尘。
我看着他们父女俩的互动,心里那点因为女儿久别归来的激动,慢慢被一种更踏实、更欣慰的情绪取代。
她真的长大了。
不需要我们再小心翼翼地呵护,也不需要我们用物质去弥补曾经的缺席。
她用自己的方式,长成了很好的大人。
念念没有回家住。
她在公司附近租了公寓,理由是“方便,而且需要独立的个人空间”。
我和陆砚深对此都没有异议。
我们比谁都清楚,真正的亲密,从来不是物理距离的捆绑。
她回国后,忙得脚不沾地。
新公司的筹备,团队的搭建,技术的攻坚,市场的开拓……千头万绪。
她很少回家吃饭,偶尔周末过来,也多是抱着笔记本电脑,一边陪我们喝茶,一边处理邮件,或者开视频会议。
说的都是些我们不太熟悉的名词。
AI算法,碳中和,可持续材料,清洁能源……
陆砚深会安静地听着,偶尔在她遇到某个棘手的商业谈判或政策关卡时,会轻描淡写地提点一两句。不多,但往往一针见血。
念念会立刻抬起头,眼睛发亮,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记录。
那一刻,不像父女,更像两位掌舵者在进行平等的交流。
我坐在一旁,给他们续茶,看着落地窗外花园里盛放的玫瑰,心里是满的。
我的女儿,没有活在我们的羽翼下,更没有活在我们的阴影里。
她飞向了更广阔的天空。
属于她的发布会那天,我和陆砚深都去了。
没有坐在前排,选了中间靠过道的位置,像个普通的、来为晚辈捧场的家长。
会场很大,灯光璀璨。
来的多是科技圈和投资界的人,年轻的面孔居多,眼神里都带着对前沿领域的狂热和精明。
念念站在台上。
聚光灯下,她穿着一身干练的藏蓝色西装,妆容精致,气场全开。
身后巨大的屏幕上,演示着他们公司最新的科技成果——一套旨在优化城市能源消耗、降低碳排放的人工智能管理系统。
她的演讲条理清晰,数据扎实,英文流利地道,面对台下那些苛刻投资者的提问,应对自如,偶尔还会幽默地开个玩笑,引得全场轻笑。
自信,从容,举重若轻。
我静静地看着。
看着我的女儿,在那个属于她的舞台上,发光发热。
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另一个男人,在另一个觥筹交错的场合,也是这般运筹帷幄,掌控全局。
但念念又和他不一样。
陆砚深的底色是凌厉和侵略,是开疆拓土的狼性。
而念念的身上,除了继承自父亲的商业头脑和魄力,似乎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是更开阔的视野,是超越单纯利润的、对未来的责任感,还有一种……属于新时代女性的、温和而坚定的力量。
青出于蓝。
这四个字,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里。
我微微侧过头,看向身边的陆砚深。
他坐姿挺拔,目光专注地看着台上的女儿,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悄悄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他怔了一下,随即反手,将我的手紧紧攥住。
掌心温热,甚至有些潮湿。
他在紧张。
或者说,是压抑着的、巨大的骄傲和激动。
发布会很成功。
结束后,许多人围上去祝贺,念念被簇拥在中间,言笑晏晏。
她和几个重要的投资人握手,交谈,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会场,看到了我们。
隔着人群,她朝我们俏皮地眨了眨眼,比了个“oK”的手势。
笑容里,带着点小女儿态的得意,仿佛在说:“看,我没给你们丢脸吧?”
我和陆砚深都笑了。
没有上前打扰她。
我们悄悄从侧门离开了会场。
坐进车里,司机平稳地驶上回程的路。
窗外是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
陆砚深一直没说话,只是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但我知道他没睡。
过了很久,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有些低沉。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想的只是怎么把公司做大,怎么赚更多的钱,怎么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闭嘴。”
我握了握他的手。
他睁开眼,看向我,眼底有复杂的光在流转,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欣慰,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时代抛下的感慨。
“她比我想得远。”
也走得,比我们当年更稳。
我靠在他肩上,轻声说:“这样真好,不是吗?”
他沉默片刻,将我搂紧,下巴轻轻蹭了蹭我的发顶。
“嗯。”
“真好。”
我们的帝国,曾经建立在传统的商业规则和近乎偏执的扩张之上,染着资本的冷酷和硝烟。
而念念开创的未来,似乎更干净,更明亮,也更有温度。
这是一种传承。
更是一种,超越。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如星河般流淌。
而我们,正驶向那片我们亲手开创、如今已交由下一代去描绘更壮丽图景的,广阔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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