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的余波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冲刷着陆铮的神经。他被刘军医和闻讯赶来的勤务兵半搀半架着弄回了陆家小楼。左肩深处那被强行撕裂的钝痛并未因离开单杠而平息，反而在身体静止下来后，更加清晰、顽固地宣示着它的存在，每一次心跳都像有重锤在敲打那块刚刚愈合的骨缝。
沈念薇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沾了雪沫的笔记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的心悬在嗓子眼，目光始终焦着在陆铮冷汗涔涔的侧脸和那只无力垂落、却仿佛蕴藏着惊雷的左臂上。刘军医脸色铁青，动作却异常麻利地检查、冰敷，语气严厉地再次重申绝对制动的要求。
陆铮被安置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冬日的天光，房间里弥漫着药膏的刺鼻气味和一种压抑的沉寂。他闭着眼，紧咬着牙关，抵抗着一波强过一波的痛楚。身体在发冷，左肩却像被烙铁烫过一样灼热。然而，在这片痛苦的混沌中，指尖隔着棉布（刘军医已脱掉他的手套检查）残留的那一丝单杠冰凉的触感，却如同一点微弱的萤火，固执地在意识深处闪烁。
夜幕降临，寒风拍打着窗棂。陆铮在镇痛药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左肩的剧痛稍有缓解，却并未消失，变成一种深沉的、持续不断的钝痛和酸胀，牵扯着整个左半身都沉重不堪。他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沙子。
意识模糊间，他感觉到床边似乎有极其轻微的响动。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借着窗外雪地反射进来的微弱光线，他看到一个高大而沉默的身影正站在床头柜前。
是父亲，陆卫国。
他背对着床，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比白天更加凝实厚重。陆铮的心猛地一缩，白天训练场上那惊鸿一瞥的“点头”瞬间浮现在脑海。他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动了动嘴唇。
陆卫国似乎并未察觉他醒来，或者说，并未在意。他只是动作极其轻微地、拿起床头柜上那个印着红五星的白瓷茶杯——那是陆铮从小用到大的杯子。陆铮看着父亲拿起暖水瓶，拔掉软木塞，滚烫的开水注入杯中，腾起一小团氤氲的白气。水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然后，陆卫国做了一件陆铮记忆中从未有过的事情。
他没有直接将那杯滚烫的水递给陆铮，也没有放在床头柜上。他先是拿起杯子，用自己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掌，反复地、缓慢地摩挲着滚烫的杯壁。粗粝的指腹与光滑的瓷面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他摩挲了足有十几秒，仿佛在用自己的体温中和着杯壁的灼热。直到杯壁的温度变得温热，不再烫手，他才转过身。
黑暗中，陆铮看不清父亲脸上的表情，只感觉到那道沉凝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陆卫国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微微俯身，将那只被他用手掌“焐”温了的白瓷杯，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陆铮右手能够到的床头柜边缘。杯子里是温度刚刚好的温开水。
做完这一切，陆卫国直起身，依旧沉默。他在黑暗中站了几秒钟，目光似乎再次扫过陆铮被绷带和夹板固定住的左肩，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整个过程，沉默得像一出哑剧。
陆铮躺在黑暗中，右手摸索着，握住了那只温热的茶杯。杯壁上传来的暖意，透过掌心，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奇异地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左肩深处的寒凉酸痛。这杯水，不是刘军医的药，不是沈念薇的眼泪，它来自那个永远如山岳般冷硬、用沉默代替言语的父亲。这份沉默的暖意，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陆铮内心最深处某个坚硬的角落。白天摔落时的委屈、不甘，被这杯焐热的水奇异地熨帖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汹涌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
第二天上午，雪停了，但天气依旧阴沉寒冷。左肩的剧痛虽然有所减轻，但活动度似乎比之前更差，手臂的沉重感和深层的酸胀感挥之不去。刘军医检查后，脸色比昨天更难看。
“急性炎症！肌肉拉伤！韧带二次损伤！”刘军医的声音压抑着怒火，手指用力点着记录本上沈念薇昨天写下的那个刺眼的红色“10”和备注，“陆铮！你知不知道你这一下胡闹，可能把前面半个多月的努力全毁了！甚至可能造成永久性的损伤加重！神经恢复不是靠蛮力！”
陆铮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他没有反驳，目光落在自己依旧僵直无力的左手上。那指尖残留的冰凉触感和昨夜杯中温水的暖意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从今天起，悬垂训练暂停！所有被动活动强度减半！以消炎、制动为主！”刘军医下达了命令，语气不容置疑，“念薇，记录好！他的左臂，现在比刚拆石膏时还要脆弱！绝对！绝对！不能再有任何主动发力的尝试！再有一次，我立刻向院里汇报，终止你的康复计划！”
沈念薇站在一旁，脸色同样苍白。她用力点了点头，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着医嘱，握着铅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看向陆铮，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后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害怕他真的毁了自己这条手臂。
刘军医带着沉重的叹息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陆铮和沈念薇，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沈念薇走到床边，拿起那个记录本。她翻到最新一页，看着自己昨天力透纸背写下的那行红色里程碑：“康复第18天，上午9:07，左手首次主动触碰单杠横杆。” 这行字，此刻在“暂停训练”、“强度减半”、“二次损伤”的医嘱映衬下，显得如此刺眼，甚至……有些讽刺。像是一个用巨大代价换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勋章。
她拿起橡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用力地、一点一点地擦掉了那行红色的字迹。红色的铅屑簌簌落下，像细小的血滴。她想擦掉这个危险的“诱惑”，擦掉可能再次点燃陆铮不顾一切冲动的引信。
然而，就在她即将把那行字完全擦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红色印痕时——
一只冰冷但异常坚定的手猛地伸了过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陆铮的右手！
他的力气很大，抓得沈念薇手腕生疼。她惊愕地抬头，撞进陆铮燃烧着火焰的眼眸里。
“别擦！”陆铮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他盯着那即将消失的红字，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留着它！”
“陆铮哥！”沈念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解，“刘军医说了！就是它害得你……”
“它不是害我！”陆铮猛地打断她，胸膛剧烈起伏，牵扯到左肩又是一阵钻心的痛，让他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但他抓着沈念薇的手却丝毫未松，反而更紧，“它证明了一件事！念薇，你看到了！我碰到了！是我自己！用我的左手碰到的！”
他的眼神炽热而偏执，死死盯着那个模糊的红色印记：“这行字必须留着！它告诉我，我的左手还没死！它还能动！哪怕就一下！哪怕疼死！它告诉我……我能行！”
“可是代价呢？！”沈念薇再也忍不住，积压的恐惧、心疼和后怕如同决堤的洪水，眼泪汹涌而出，“你看看你现在！比之前更糟了！可能永远都好不了了！值得吗？！就为了碰那一下？！”
“值得！”陆铮几乎是吼了出来，眼睛赤红，“你不懂！念薇！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像一具尸体一样躺着，什么都做不了！看着自己像个废物！那种感觉比死还难受！”他喘着粗气，目光如受伤的困兽，“碰到那一下，我知道我还活着！我的胳膊还活着！这就够了！什么代价我都认！”
他看着沈念薇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手中那本承载着他痛苦与唯一希望的记录本，一股混合着绝望、不甘和强烈证明欲的火焰在胸中疯狂燃烧。他猛地用力，试图夺过那个笔记本！
“给我！”
“不行！”沈念薇出于保护他的本能，死死抱住本子，如同抱住悬崖边的救命稻草，“陆铮哥你冷静点！刘军医……”
“去他的刘军医！”陆铮在剧痛和情绪的双重冲击下失去了理智，右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一拽！
“嘶啦——！”
一声刺耳的、令人心颤的撕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骤然响起！
纸张碎裂的声音如同惊雷，劈开了所有激烈的争执。
沈念薇只觉得手上一轻，一股巨大的拉力让她踉跄了一下。她惊恐地低头，怀里的笔记本没有被夺走，但被陆铮抓住的那一页——记录着昨日辉煌与今日惨淡、承载着那行红色里程碑和最新医嘱的那一页——被硬生生地从本子上撕扯了下来！纸张沿着装订线撕裂，留下参差不齐的毛边，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那页至关重要的纸，此刻被陆铮紧紧攥在右手里，皱成一团。红色的字迹在皱褶中扭曲变形。
时间仿佛静止了。
陆铮看着手中被撕裂的纸页，又看看沈念薇怀中笔记本上那道刺眼的豁口，再看看沈念薇惨白如纸、布满泪痕的脸颊和她眼中那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惧和痛楚……一股冰冷的、迟来的清醒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他心中狂躁的火焰。
左肩的剧痛再次尖锐地提醒着他的愚蠢和冲动。
他……他都干了什么？
他撕碎了念薇的记录，撕碎了她的关心，更撕碎了自己刚刚在父亲那里感受到的那一丝微弱暖意下的……可能存在的理解。
房间里只剩下沈念薇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以及陆铮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他低头，看着左手——那根依旧死气沉沉、却让他付出如此惨烈代价的胳膊，又看看右手紧握着的、象征着失控与伤害的皱巴巴的纸团。一种比左肩剧痛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感，如同窗外阴沉的天空，沉沉地笼罩下来，几乎要将他吞噬。
昨夜那杯温水带来的微弱暖流，似乎已被这撕裂的纸页彻底冻结。寒夜，仿佛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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