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大院后院的训练场，成了陆铮与自身残躯无声搏杀的角斗场。深冬的严寒并未退去，冻土坚硬，松柏的针叶上凝着白霜。单杠冰冷的横杆在清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金属特有的、拒人千里的光泽。
陆铮站在单杠下，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冷冽的空气中。他活动了一下右手，掌心被连日来的悬垂磨出了薄茧，隐隐作痛。左臂依旧无力地垂着，被厚棉袄包裹，但悬垂训练带来的深层酸痛和牵拉感，如同潜伏的暗流，在每一次呼吸间隐隐提醒着它的存在。刘军医的叮嘱如同紧箍咒：“关节活动度有改善，粘连在松解，但肌肉力量是零！绝对禁止主动发力！悬垂就是极限！”
沈念薇依旧坐在避风的石阶上，厚实的棉帽下只露出一双专注的眼睛。她的膝盖上摊开着那个至关重要的笔记本，红蓝铅笔握在冻得微红的手中。表格上，“悬垂时长”一栏的红色数字已经从最初的5秒艰难攀升到了25秒，但“主观疼痛度”的蓝色标记依旧顽固地停留在“8”或“9”。在“备注”里，她用蓝色的笔清晰地写着：“左肩主动发力意愿强烈，被刘军医严厉制止数次”、“落地后左手手指有轻微自主屈伸尝试，僵硬明显”……
陆铮的目光掠过沈念薇的记录，又落回那根冰冷的单杠。25秒的悬垂，只是被动承受重力。他的左手，除了在刘军医的摆弄下进行那些婴儿般无力的屈伸练习，依旧像一截不属于他的、死气沉沉的枯枝。保尔·柯察金能用思想战斗，但他陆铮的战场，需要的是能扣动扳机、能攀越障碍、能托起钢枪的手臂！
一股强烈的不甘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耐心。他盯着自己的左手，五指在棉手套里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仅仅是这样一个微小的意念，就牵扯着左肩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酸痛。
“开始！”刘军医的声音打断了陆铮的思绪，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陆铮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他伸出右手，如同过去十几天一样，稳稳地抓住冰冷的横杆。熟悉的金属触感传来，带着刺骨的凉意。他右脚蹬地，右臂肱二头肌瞬间绷紧，青筋凸起，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将身体稳稳地向上拉起。双脚离地，身体悬空。
熟悉的、撕裂般的牵拉感瞬间从左肩传来！剧痛！但更折磨人的，是那种左臂完全成为累赘、只能被动承受的无力感！仿佛身体的另一半彻底死去！
他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像岩石，额角青筋跳动，冷汗迅速渗出。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垂在身侧的左臂。厚厚的棉袄袖管下，那条手臂仿佛在无声地嘲讽他的无能。
“保持！放松左肩！感受牵拉！别分心！”刘军医的喝令如同鞭子抽来。
陆铮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对抗着剧痛和那灭顶的无力感。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悬垂到第20秒时，左肩的剧痛已经累积到近乎麻木，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和冲动，却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岩浆，在他胸腔里剧烈翻涌！
为什么？！为什么只能被动承受？！
为什么不能……哪怕只是……碰一下？！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瞬间燎原！在身体悬空、意识被剧痛和意志极限拉扯的临界点，一种近乎本能的、超越理智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鬼使神差地、用尽了残存在左肩和左臂神经末梢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量，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左臂！
动作幅度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仅仅是让原本自然下垂的手臂，抬高了不到十厘米！整个抬臂的过程充满了生涩的、令人牙酸的僵硬感，仿佛锈死的齿轮在强行转动，伴随着肌肉纤维撕裂般的剧痛和关节深处沉闷的摩擦声！
然后，就在身体悬垂到第23秒、右臂力量濒临极限、刘军医即将喊停的瞬间——
陆铮的左臂，带着一种悲壮而决绝的缓慢，终于抬升到了单杠横杆的下方！
他没有看！没有思考！只是凭着那股冲垮堤坝的蛮横意志，用左手，极其笨拙地、颤抖着、带着手套的五指张开，极其轻微地、如同羽毛拂过般，触碰到了单杠那冰冷坚硬的金属表面！
触碰！
仅仅是触碰！
指尖隔着棉手套，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冰凉和坚硬！
这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动作，却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瞬间击穿了陆铮所有的感官！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电流，从触碰点沿着僵死的神经末梢，狂暴地窜向左肩、窜向心脏、窜向大脑！那不是力量，而是一种信号！一种沉寂了三个多月的、属于左臂的“存在”信号！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吼，猛地从陆铮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左肩瞬间爆发出比悬垂撕裂更强烈百倍的剧痛！那是强行驱动废弛神经和萎缩肌肉带来的反噬！他眼前一黑，右手再也无法支撑，“噗通”一声，整个人重重地从单杠上摔落下来，狼狈地跌坐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陆铮！”刘军医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上前！
“陆铮哥！”沈念薇惊呼着从石阶上站起，笔记本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陆铮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右手死死捂住剧痛欲裂的左肩，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无法控制地痉挛。汗水如同溪流般从额角滚落，滴在冻土上。但此刻，身体上的剧痛远不及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触碰到了！
他用他的左手！主动地！触碰到了单杠！
那冰冷的触感！那清晰的、属于金属的坚硬！是真实的！
尽管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尽管只是微乎其微的触碰，但那种“我能”的感觉，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剧痛、狂喜、难以置信和委屈的复杂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胡闹！找死！”刘军医又惊又怒，蹲下身迅速检查陆铮的左肩，动作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骨头刚长好！韧带肌肉脆弱得像纸！谁让你乱动的？！想彻底废了吗？！”他一边检查一边厉声呵斥，额角也渗出了冷汗。
陆铮却仿佛没听见刘军医的怒斥。他紧捂着左肩，身体剧烈颤抖着，猛地抬起头！他的目光没有看刘军医，也没有看冲过来的沈念薇，而是如同两道燃烧的利箭，直直地射向训练场边缘——那棵高大松柏的阴影下！
陆卫国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他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了松柏的阴影，军装大衣的领子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凝如寒潭的眼睛。风雪帽的帽檐在他额前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全部的表情。但陆铮清晰地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了空间，死死地锁定了他，锁定了他摔落在地的狼狈，锁定了他捂住剧痛左肩的手，更锁定了……他刚刚主动抬起、触碰过单杠的左手！
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审视和失望，也没有了风雪那夜的沉凝复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陆铮从未见过的、极其强烈的震动！一种近乎惊愕的、难以置信的震动！仿佛他看到的不是儿子摔倒在地，而是目睹了一颗顽强的种子，在冻土和巨石的双重压迫下，悍然顶开了一条微不可察的缝隙！
剧痛在左肩深处肆虐，冷汗浸透了后背的棉衣。陆铮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为痛苦和脱力而微微颤抖。但他的双眼，却如同烧红的炭火，隔着训练场冰冷的空气，隔着飘散的白色哈气，死死地、毫不退缩地迎向松柏阴影下父亲那震惊的目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刘军医的怒斥声，沈念薇焦急的呼唤声，似乎都变得遥远模糊。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对父子隔着风雪和伤痛的对视。
陆铮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情绪！他想吼，想质问，想向父亲证明什么！但最终，所有激烈的言语都被左肩那灭顶的剧痛堵了回去，只化作喉咙深处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哽咽。
就在这时，松柏阴影下的陆卫国，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那只戴着厚重皮手套的手，在冰冷的空气中停顿了一下，然后，几不可察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对着陆铮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幅度极小，快如闪电，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陆铮看到了！
那不是一个赞许的点头，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目睹了某种超出预期、极其艰难却真实发生的“事实”后的……无声的回应？
紧接着，陆卫国没有任何停留，猛地转过身，军装大衣的下摆在寒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迈开大步，像一尊移动的铁塔，沉默地、迅速地消失在了松柏林的阴影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陆铮哥！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沈念薇终于冲到了陆铮身边，带着哭腔的声音将他从巨大的冲击中拉回现实。
剧痛重新占据了感官。陆铮在刘军医的搀扶下艰难地坐起身，左手无力地垂落，指尖隔着棉手套，似乎还残留着单杠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这条闯下大祸、剧痛不已、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属于”他自己的左臂，又抬起头，望向父亲消失的方向。
风雪帽下那个极其轻微、却重若千钧的点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张了张嘴，想对沈念薇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用还能活动的右手，颤抖着指向地上那个掉落的、摊开的笔记本。
沈念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明白了。她捡起沾了雪沫的笔记本和红蓝铅笔，翻到最新一页。在“悬垂时长”后面，她用力地、清晰地写下了“23秒”。在“主观疼痛度”后面，她画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代表最高等级的蓝色“10”。
然后，在“备注”栏那一片蓝色的观察记录下方，她用红色的铅笔，无比郑重地、力透纸背地写下了一行字：
“康复第18天，上午9:07，左手首次主动触碰单杠横杆。”
红色的字迹，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在陆铮剧烈起伏的胸膛前，在远处松柏林无声的注视下，如同一个沉默而庄严的里程碑，记录着这场血肉与意志搏杀中，一个微小却足以撼动命运齿轮的断点被悍然突破。那指尖残留的冰凉，此刻却成了点燃未来的第一颗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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