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的显影灯在凌晨五点的文物修复室里泛着冷白的光。
林野的指尖抵着教案本的边缘,能感觉到纸页因年代久远而泛起的脆响,像极了母亲现在说话时的尾音——轻轻一扯就会断。
“要开了。”江予安的声音从操作台前传来,他调整着灯臂的角度,腕骨在白大褂下微微凸起,那是昨晚帮她搬教案本时蹭到的红痕。
林野忽然想起,三天前她捧着这本旧物站在博物馆门口时,江予安接过本子的动作轻得像接一捧雪,说“显影灯能照出被橡皮蹭掉的笔压,有些字,人以为擦掉了,纸却记得”。
光束落下的瞬间,林野的呼吸顿在喉咙里。
泛黄的纸页上,原本密密麻麻的教学计划边缘,浮起一道道浅灰色的痕迹。
像被风吹散的雾,又像春雪初融时露出的草茎——是铅笔写的诗。
“我想去看海。”第一行字在第二页的页眉,字迹比教案里的正楷要软,尾端的“海”字钩得像朵云。
林野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母亲总说“海边潮湿,家具容易霉”,却从未说过自己是否向往。
“粉笔灰落进眼睛里。”第三页的页脚,这行字被红笔重重划了三条线,红墨水渗进纸纹,像道结痂的伤口。
林野突然记起高中开家长会,她躲在教室后门,看见母亲蹲在地上捡学生碰倒的粉笔盒,白发沾了满肩的粉笔灰,抬头时眯着眼睛笑:“不碍事,老教师的职业病。”
“他夸我板书写得美。”最后一句藏在教案最后一页的折缝里,“他”字被反复描过,铅笔芯几乎戳破纸背。
林野的视线模糊了——她从未听母亲提过“他”是谁,只知道母亲三十岁才嫁给父亲,媒人说“周老师工作太拼,耽搁了”。
“这些字的笔压比教案浅,应该是备课间隙写的。”江予安的声音带着修复员特有的冷静,他俯身用放大镜观察纸页,“红笔覆盖的时间应该是同一时期,可能……”他顿了顿,抬头时目光软下来,“可能是她自己划掉的。”
林野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需要走动,需要让血液重新流回四肢——母亲的教案里藏着另一个女人,会写诗、会为一句夸奖心跳、会望着海的方向发呆的女人,而她见过的母亲,是把“错题本比日记本重要”挂在嘴边的周老师,是能在家长会上背出全班四十三人期末分数的周老师。
她翻出母亲压在箱底的毕业照是在回家的地铁上。
照片背面的小字被透明胶仔细贴着:“周慧敏,中文系第一名,分配至重点中学。”墨迹有些晕染,像是被眼泪泡过。
林野捏着照片的手发抖——她一直以为母亲是数学天才,原来母亲的第一志愿是语文,是校长那句“女老师教语文容易煽情”,让她的钢笔从写散文的手,变成了画数学公式的尺。
旧报纸是在区图书馆找到的。
缩微胶片里,《情感不应是课堂的变量》几个字刺得她眼睛疼。
论文里写:“教师应避免将私人情感代入教学,情绪波动会干扰知识传递的准确性。”林野摸着报纸的边缘,纸页因年代久远有些发脆,她想起母亲批改作业时的红笔,永远悬在离纸面半厘米的地方,像怕碰碎什么。
原来母亲不是没有情感,是用学术做刀,把自己的渴望一寸寸割掉。
她把这些发现整理成文档时,电脑屏幕在深夜两点十七分自动锁屏。
文档标题《被删节的母亲》闪着冷光,光标在“终章”两个字前跳动,像只不肯落地的蝴蝶。
林野盯着空白的页面,突然想起小时候偷翻母亲抽屉,找到半本没写完的散文集,被母亲发现后当场撕成碎片。
“学生需要的是解题步骤,不是风花雪月。”母亲说这话时,碎纸片落在她脚边,像被揉皱的云。
那天夜里她梦见讲台。
粉笔灰在光柱里跳舞,台下坐着穿蓝布校服的周慧敏,马尾辫扎得老高,露出后颈一颗淡褐色的痣——和现在母亲后颈的痣位置分毫不差。
她手里的红笔在批改作文,林野凑过去看,作文纸上写着:“海是天空的倒影,所以我们抬头,其实是在看海。”
“跑题。”周慧敏的红笔落下,“作文要求写《我的理想》,不是散文诗。”
林野抢过红笔,笔尖戳在纸页上:“你明明会写诗!”
穿校服的周慧敏抬头,眼睛里有二十岁的光,却又叠着五十四岁的雾:“可诗,改不了命运。”
她惊醒时,胸口像压着块浸水的棉絮。
月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照见书桌上摊开的教案本,那些被显影灯照出的诗句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这是她第一次,不是为自己的疼痛哭,而是为母亲被截断的人生疼——像看见株被砍去主枝的树,明明曾向着太阳生长,却被迫把所有养分都输给旁逸的枝桠。
她买了本和母亲当年一模一样的教案本。
封面是深绿色的,硬壳,边角磨圆的弧度和旧本子分毫不差。
她在首页用蓝墨水写下:“周慧敏,1978级中文系,爱读顾城,想去看海。”字迹刻意写得工整,像母亲批改作业时的正楷。
之后每天清晨,她在本子里抄一句母亲被划去的诗。
“我想去看海”抄在第二页,“粉笔灰落进眼睛里”在第三页,“他夸我板书写得美”在末页。
她把本子放在母亲常坐的藤椅边,椅垫是母亲亲手钩的,针脚歪歪扭扭——那是林野高中住校时,母亲说“闲得慌”学的手艺。
第三天傍晚,林野从书房出来倒茶,看见母亲正坐在藤椅上。
夕阳透过纱窗,在老人脸上洒下碎金。
她手里的新教案本摊开着,枯瘦的手指停在末页,那里有林野抄的“他夸我板书写得美”。
“野儿。”周慧敏抬头,眼里的雾散了些,“笔……”
林野递过铅笔。
母亲的手颤抖着,在本子最后一页写下:“今天……风是咸的。”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作业,但“咸”字的口字旁被描了两遍,像在确认某种遥远的触觉。
林野没问“今天”是哪一天,也没问“风”从哪个方向来。
她只是把那页纸扫描进电脑,混进自己上周在滴水湖录的海浪声。
声音剧场的终章预告里,海浪的轰鸣中,铅笔字的划痕声清晰可闻——那是母亲写下“风是咸的”时,笔尖摩擦纸页的声音。
发布前夜,林野在窗前整理设备,忽然听见客厅传来“吱呀”一声。
她光着脚走过去,看见母亲站在那面老黑板前。
黑板是林野高中时用的,后来母亲退休在家,总说“手痒”,偶尔会在上面写两道数学题。
此刻,黑板上歪歪扭扭的粉笔字还带着湿气:“野,我忘了昨天,但记得你小时候,喜欢我念诗。”
林野的喉咙发紧。
她走过去,站在母亲身侧,轻声念起顾城的诗:“你不愿意种花,你说,那样你会看着花瓣一片片落掉。”
周慧敏的眼睛慢慢闭上,嘴角微微动了动——像在接下一句“我要为你种花,让你看见花开时,整个春天都扑进你怀里”。
手机在客厅茶几上震动。
林野拿起来,屏幕亮起一条未读消息:“林老师,社区中心‘代际沟通工作坊’想邀请您设计声音互动展,方便时请回电。”
她望着母亲斑白的鬓角,又看看黑板上未写完的诗,忽然笑了。
风从纱窗吹进来,掀起茶几上的新教案本,“今天……风是咸的”那页轻轻翻起,像只欲飞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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