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训的长戈碰撞声刚歇,余响还在空荡的校场上荡开,刘青远就攥着长弓大步流星走到陆云许面前。
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将一捆沉甸甸的箭狠狠扔在地上,“哗啦” 一声脆响,箭杆撞着夯实的黄土,溅起细小的尘粒,瞬间引来了周围新兵的窥探目光 ——
往日里,刘青远虽对 “林宣” 格外上心,待旁人却也算宽厚,这般刻意的苛刻,还是头一回。
“陆尘,你箭术好,今天把这些箭都射到十环,射不满不许休息!”
他语气硬邦邦的,像淬了冰,眼底藏不住的怨怼几乎要溢出来,连声音都比平时高了几分,像是在刻意宣示什么。
陆云许弯腰捡起一支箭,指尖触到箭杆粗糙的木纹,带着军营特有的沉实感。
他没抬头,也没辩解,只淡淡点头,声音平稳无波:
“好。”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
自从上次撞见林宣给他递麦饼,后来又好几次在深夜看到两人并肩站在了望台上,刘青远看他的眼神就变了,那点不加掩饰的偏爱,渐渐掺了怨怼,分明是把他当成了 “抢人” 的对手。
不远处,林月萱正低头擦拭着长刀,细布顺着刀身纹路游走,擦去晨训沾染的尘土。
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她握着刀布的手蓦地一顿,指腹下意识收紧,布料的纹路嵌进掌心。
她抬眼望向刘青远,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像出鞘的利刃,直截了当:
“刘队长,今日训练内容是练长戈,射箭只是附加项,没必要让陆云许单独加练。而且巡逻任务在即,过度消耗体力,万一遇到突发情况,岂不是得不偿失?”
刘青远压根没料到,素来对谁都冷淡疏离的林宣,会主动站出来为陆云许说话。
脸上的强硬瞬间僵住,像被人泼了盆冷水,语气不自觉弱了几分,结结巴巴地辩解:
“我、我就是想让他多练练,熟能生巧,以后出任务也更稳妥……”
“要练我陪他练。”
林月萱打断他的话,放下手里的刀布,径直走到箭靶旁,随手拿起一支箭。
她指尖搭在箭尾,左手稳持长弓,动作利落得没有半分滞涩。
“我们两人轮流射,射到午时即可,既不耽误既定训练,也不浪费体力。”
话音落,她手腕微沉,拉弓如满月,“咻” 的一声,箭矢带着破空的锐响,稳稳钉在十环中心,箭尾兀自颤动,像是在无声地证明她的实力。
刘青远看着林宣明显维护陆云许的样子,心里像堵了团烧得正旺的火,灼得发慌,却偏偏发作不得。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悻悻的冷哼,抬脚踢了踢地上的箭捆:
“行、行吧,你们看着来。”
转身时,他狠狠瞪了陆云许一眼,眼底的怨怼更浓了 ——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明明对林宣掏心掏肺,事事关照,可林宣偏偏对他冷淡疏离,反倒对这个沉默寡言的陆尘格外信任,甚至主动维护。
角落里的曲祎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手里的弓弦松了又紧,指腹蹭过粗糙的弦线,泛起轻微的麻意。
刚才看到陆云许弯腰捡箭时,他下意识抬起手,想上前帮忙,可指尖刚离开弓弦,又猛地想起自己左脸的疤痕,像被烫到似的,立刻攥紧衣领,将半张脸埋进衣襟里。
他快步走到最远的箭靶旁,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头埋得更低了。
其实他也想和他们一起训练,想有人能像喊 “林宣”“陆尘” 那样,喊他一声 “曲兄弟”;
想在他手抖得握不住弓时,有人能轻声教他技巧,而不是投来嫌弃的目光。
可那道疤痕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牢牢困住了他,让他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
他怕自己刚靠近,别人看到他的脸,就会像躲避瘟疫似的立刻躲开。
陆云许望着林月萱站在箭靶前的身影,晨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利落的轮廓。
他拿起一支箭,拉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箭矢应声射中十环,与林月萱的箭紧紧挨着。
两人没有对视,却像有默契似的,轮流拉弓,箭声清脆,在晨风中此起彼伏,将刘青远的怨怼和曲祎辰的怯懦,都悄悄压在了这片沉稳的默契里。
……
中午的日头正盛,伙房后墙的阴影斜斜铺在地上,堪堪遮住半个墙角。
曲祎辰蹲在阴影里,背脊弓得像块被风揉皱的布,手里攥着块干硬的粗粮饼,小口小口地啃着,饼渣掉在衣襟上,他慌忙用指尖捻起,小心翼翼地塞进嘴里,连一点碎屑都舍不得浪费。
嘴里的粗粮又干又涩,磨得喉咙发紧,他却不敢去伙房要水,只敢靠着墙角,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忽然,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带着细碎的响动。
曲祎辰浑身一僵,像被踩住尾巴的兔子,下意识想往阴影深处缩,抬头却撞进林月萱平静的眼眸里。
她端着两个粗陶碗,碗沿还冒着淡淡的热气,走到他面前停下,将其中一碗轻轻递过来,声音温和得像午后的风:
“刚从伙房打的米汤,还热着,配饼吃能润润喉。”
“哐当” 一声,曲祎辰手里的粗粮饼没拿稳,掉在地上,沾了层薄薄的尘土。
他吓得心脏猛地一跳,指尖发颤,慌忙弯腰捡起,用袖子死死擦着饼上的泥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浓的怯懦:
“不、不用了,我自己有…… 有水的。”
说着,他胡乱把饼塞进怀里,起身就要跑,像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等等。”
林月萱轻轻叫住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错辩的笃定。
她从腰间解下一卷新的麻绳,递到他面前,指尖指着他背上歪斜的弓:
“你的弓绳磨得快断了,边缘都起毛了,再用下去,训练时弓容易崩开,会伤到手。”
麻绳是新搓的,带着草木的青涩气息,纹路紧实,一看就比营里发的粗劣绳线耐用。
林月萱的目光落在他紧紧攥着的衣领上,停留了不过一瞬,便轻轻移开,没有多问半个字,只轻声道:
“大家都是‘青字伍’的队友,不用总躲着我们,没什么好怕的。”
曲祎辰的目光黏在那卷麻绳上,指尖像被烫到似的微微发烫,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他其实很想伸手接过来,很想小声说一句 “谢谢”,很想像林宣和陆尘那样,能坦然地和队友说说话,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训练叮嘱。
可左脸的疤痕像块烙铁,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
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看到你的脸,只会害怕,只会嘲笑。
他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念头甩开,双手死死抱着背上的弓,转身就往远处跑,脚步慌乱得差点绊倒,连句 “谢谢” 都没敢说出口。
跑到不远处的老槐树下,他才停下脚步,躲在粗壮的树干后,探出头,偷偷望向墙角的方向。
林月萱站在原地,看着他跑远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把那卷麻绳放在旁边的石头上,又将那碗米汤推到阴影里,才转身离开。
阳光落在她的背影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没有半分不耐,只有淡淡的了然。
曲祎辰躲在树后,看着那块石头上的麻绳,心里像被灌满了温水,又掺着点说不出的委屈。
他攥紧衣领,指腹深深嵌进布料,能清晰地摸到左脸疤痕的轮廓。
其实他真的很想接下那卷麻绳,很想和他们坐在一起吃次饭,很想有人能不盯着他的疤痕,只把他当成普通的队友。
可那份深入骨髓的自卑,像一张无形的网,牢牢困住了他,让他只能一次次躲开,把所有的渴望都藏在心底最深处,连一句感谢都不敢说出口。
风掠过树叶,发出轻微的声响,像在低声叹息。
曲祎辰望着那卷静静躺在石头上的麻绳,指尖微微颤抖,终究还是没敢走过去。
十五夜的月色格外清亮,像泼了一层冷霜,洒在了望台的木栏上,泛着淡淡的光。
陆云许抬手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张草图,指尖捏着纸边,动作轻得怕蹭掉炭笔的痕迹 ——
纸张是用军营粗陋的麻纸裁的,边缘毛糙,上面却用炭笔细致标注着统领营帐的布防,线条利落,连玄甲兵的站位、暗卫的藏身处都标得一清二楚。
“正门四名玄甲兵,每刻轮换,两侧各藏两名暗卫,气息收敛得极快,寻常人察觉不到。”
他指尖点在草图西侧,那里画着一道细小的门形符号。
“唯有这里,有一道半人高的暗门,是统领的私卫通道,只留一名老兵看守,警惕性最低。”
林月萱伸手接过草图,指尖触到麻纸的粗糙质感,目光落在暗门标注上,反复摩挲着炭笔痕迹,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她曾无意间听文书闲聊,说统领有件 “能御风” 的宝贝,绣着神兽纹样,从不离身,连睡觉都要放在枕边,想来就是陆云许要找的东西。
“我想找的东西,应该在统领的营帐里。”
陆云许道:
“是一件绣着麒麟纹的锦袍,对我来说算是个信物,或许能帮我找到回家的路。”
他的语气平静,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执念,像握着最后一根稻草。
“每月十五,统领必会去军械库巡查,辰时出发,午时返回,这期间营帐里空无一人,是最好的时机。”
林月萱抬眼看向他,月光落在她眼底,映出坚定的光。
“暗门的老兵,是我父亲以前的旧部,姓陈,念着旧情。我能想办法引开他,你趁机从暗门进去找东西,得手后从东侧的芦苇荡撤离,我会在那里接应你,绝不会出岔子。”
“你引开老兵,会不会有危险?”
陆云许追问,眉头微蹙。
他本是为了踏云麒麟袍才潜伏军营,从未想过要让林月萱为自己冒险,这份毫无保留的帮助,让他心头一暖,又生出几分顾虑。
林月萱忽然笑了,嘴角弯起一道浅弧,眼底的冷意像被月色融化,多了几分笃定的自信:
“放心,我自有办法。我就说‘父亲托梦,有件旧物要还给统领’,陈叔念着我父亲的恩情,定会跟我去营帐外等候,绝不会起疑。”
她顿了顿,指尖在草图中央的营帐符号上轻点。
“我还查到,统领的营帐里有个暗格,就在他的卧榻之下,上了把小铜锁,你的东西大概率藏在那里。”
陆云许看着她眼中毫不设防的信任,像看到星光落进了深潭,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军营里处处是算计,人人藏着心思,他本以为自己的潜伏之路只会是孤身一人,却没想到会遇到这样一个愿意为他冒险的朋友。
他攥紧手里的草图,炭笔的痕迹硌着掌心,声音格外认真:
“多谢。等我拿到东西,若你需要查家族冤案的证据,我一并帮你找出来 —— 统领营帐里,定有他私吞军饷、诬陷林家的记录,我绝不会放过。”
林月萱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亮的星辰,原本压在眼底的沉重瞬间散去大半。
她一直以为,陆云许的目标只有 “回家”,从未奢望过他会主动提及自己的冤案,这份突如其来的承诺,让她心头一热,眼眶微微发潮。
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好,我们一起。”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将身影拉得很长,并肩靠在栏杆上,像一道坚固的屏障。
了望台的风带着夜露的凉意,却吹不散彼此眼中的坚定,反而将那份默契拧得更紧。
远处的营房门口,刘青远站在阴影里,目光死死盯着了望台上的两道身影,拳头攥得发白,指节泛出冷色。
他看着两人低头商议的模样,看着林月萱眼中从未对他有过的信任,心里像被烈火灼烧,疼得发紧,却终究只能重重闭眼,转身回帐 ——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也走不进林宣的心里,更插不进他们之间那份无需言说的默契,像隔着一道永远跨不过的鸿沟。
老槐树下,曲祎辰缩在阴影里,双手攥着衣襟,指尖悄悄摸了摸衣领下的疤痕。
他望着了望台上那盏昏黄的油灯,看着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心里既羡慕又失落。
他也想有这样可以并肩作战的朋友,想有一个能让他放下所有防备、安心托付后背的人,可那道刻在脸上的疤痕,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牢牢困在原地,只能永远站在外面,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风掠过了望台的木栏,发出轻微的声响,像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行动,奏响无声的序曲。
两人依旧并肩而立,目光望向统领营帐的方向,眼底的坚定,在月色下愈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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