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爬过校场的旗杆,把夯实的黄土晒得发烫,踩上去能透过粗布鞋底传来灼意。
伙房飘来的米粥香气早已淡得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烤麦饼的焦香,混着麦粉的醇厚,顺着风漫在校场上,勾得人胃里发空。
陆云许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指尖按在上面,温热顺着指腹漫上来,像攥着一小团没散尽的晨光。
在这人人藏着心思、处处透着算计的营盘里,这点不经意的暖意,像根细针,悄悄挑开了彼此裹着的硬壳,拉近距离的不是客套,是这份藏在粗粝里的妥帖。
亥时的营区像被按下了静音键,白日的喧嚣彻底消散,连远处练兵场的余韵都被夜色吞没。
只有巡逻兵的盔甲碰撞声在远处隐约回荡,不是白日的急促,是夜里特有的沉缓,甲片摩擦的 “哐当” 声拉得很长,像夜色里细碎的鼓点,敲在寂静的营地上,衬得周遭愈发安静。
陆云许踏着被星光染亮的石板路往了望台走,靴底碾过路边的草叶,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在空荡里格外清晰。晚风迎面吹来,裹着军营独有的味道 ——
玄甲的冷铁腥气,混着校场边野草的青涩,拂过衣角时,竟少了几分白日的肃杀,多了些难得的柔和,像在为这场深夜的会面,悄悄松了松弦。
木质的了望台孤零零立在东侧土坡上,四根木柱被岁月磨得发亮,泛着温润的包浆,像是刻着营里年复一年的风霜。
顶端的油灯悬在横梁下,昏黄的光透过灯罩漫出来,不亮,却足够刺破周遭的浓黑,像悬在夜色里的一颗小星,安静地守着这片藏满秘密的营地。
风掠过木台的栏杆,发出轻微的 “吱呀” 声,像是怕惊扰了即将到来的低语,又像是这军营深夜里,唯一肯开口的见证者。
陆云许抬头望着那点光,脚步没停,每一步踩在木梯上,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里,一步步走向那场藏着未知与默契的会面。
陆云许刚踏上第一级木梯,“咔嗒” 一声轻响便从了望台顶端坠下来,细碎得像星子落在草叶上。
抬眼望去,林月萱正捏着半支折断的箭杆,指尖顺着裂痕反复摩挲,指甲嵌进木质纹理里,留下浅浅的白痕 ——
那箭杆是今早训练用剩的,断口不齐,显然是被她硬生生攥折的,像是要把满腔的隐忍都揉进这根枯木里。
她另一只手搭在栏杆上,指节无意识地跟着星光的轨迹轻划,不像在数星,倒像在描摹某段刻在心底的轮廓,连脚步声靠近,都没立刻回神。
直到身影投在她脚边,林月萱才缓缓转头。
白日里覆在脸上的冷霜不知何时散了,眉眼间漾着几分难得的松弛,像紧绷的弦终于被夜风轻轻拨松。
她侧身让出半边栏杆,声音比夜色还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
“这里视野最好,能看到东边的启明星,比营里其他地方亮些,夜里守着也不闷。”
陆云许踏上了望台,木质地板在脚下发出沉闷的 “吱呀” 声,像是承载着太多未说出口的秘密。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夜空东侧的启明星正悬在那里,光芒不算灼眼,却在漫天星斗中格外醒目,像一枚被匠人嵌在黑丝绒上的碎钻,稳稳地钉在楚都模糊的轮廓上方。
远处的楚都灯火稀疏,只有皇城方向亮着几盏宫灯,昏黄的光透过夜色漫过来,与天上的星光遥遥相对,不像中三天的星空那般清寂孤高,倒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却也暖得单薄。
“你们这里的星星,和我家乡的不太一样。”
陆云许轻声开口,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栏杆上的木纹,那是岁月磨出的温润触感,像极了家乡旧宅窗棂的纹路。
语气里藏着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思念,家乡的星空更亮,无论是下三天还是中三天,星子排布得规整如阵,像刻在天幕上的图谱,不像这里的星,散乱地缀着,热闹是热闹,却总少了份熟悉的安稳。
“你的家乡很远?”
林月萱转头看他,目光落在他的侧脸。
星光落在他眼底,淌成细碎的河,她第一次看清那层平静下的怅然,不是刻意装出来的疏离,是真真切切的牵挂。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问起他的过往,像对着同一片星空,终于敢撬开一点自己的壳。
陆云许点头,目光仍黏在启明星上,像透过它望穿了夜色:
“很远,要穿过无数连绵的山脉,趟过湍急的河流,甚至还要找些‘特殊的路’,才能回去。”
他没提 “中三天”,没提 “界域裂隙”,只模糊带过,语气轻得像怕惊散了家乡的影子。
“我来参军,一是想找点东西,二也是碰碰运气 —— 护国军掌管着楚国的边境布防,还有古阵的旧记录,说不定能找到回家的线索。”
林月萱沉默了,指尖攥着的断箭杆被捏得微微发白,木质的纹路嵌进掌心,留下细密的印子。
夜风卷过她的发梢,拂过额前的碎发,露出她眼底深藏的暗潮。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却字字咬得清晰,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的重量:
“我留在这里,是为了报仇。”
顿了顿,她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语气平静得可怕,可攥着箭杆的手却在微微发颤,泄露了心底翻涌的巨浪:
“我姓林,是林家的人。三个月前,护国军统领说我父亲‘通敌’,带着兵抄了家。我爹娘、弟弟…… 都死在他手里。我逃出来,剪了头发,换了男装,混进这里,就是想等一个机会,让他血债血偿。”
这是她第一次对陌生人剖开自己的伤口,没有歇斯底里的愤怒,没有涕泪横流的悲恸,只有平静下的千钧沉重,像压在心底的一块寒铁,终于找到一道缝隙,泄出一点藏不住的光。
陆云许没有说 “别冲动”,也没有讲 “会有办法” 的空泛安慰。
他只是缓缓转过头,目光与她平齐,一同望着那枚启明星,声音沉稳得像脚下的土地:
“报仇可以,但要先保护好自己。”
他抬手指向夜空,指尖落在启明星上。
“就像这颗星,哪怕周围都是浓黑的夜,它也先守住自己的位置,不晃,不暗,才不会被夜色吞没。你要是先乱了阵脚,反倒让仇人得意。”
林月萱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启明星的光似乎真的亮了些,像一双眼睛,静静望着她。
她忽然笑了 ——
这是陆云许第一次见她笑,不是刻意的敷衍,也不是强装的轻松,是嘴角轻轻弯起的一道浅弧,眼角的冷意像被星光揉化了,连眉宇间的沉重都悄悄轻了些。
“你说得对。”
她松开手,断箭杆 “当啷” 一声落在栏杆上,发出清脆的响,像斩断了某种牵绊。
“之前我总想着快点动手,却没好好想过怎么藏住自己。以后若有需要,我可以帮你找你要的东西 —— 护国军的布防图,各队的人脉,还有统领的作息,我比你熟,毕竟我查了他三个月。”
陆云许转头看她,星光落在她的眼底,映出细碎的光,像藏了一片小小的星空。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不是刻意的拉拢,也不是算计后的接纳,是基于同类相惜的理解,是看穿彼此伤口后的温柔:
“好,若真需要,我会找你。你若需要帮忙查统领的把柄,比如他私吞军饷的账目,或是暗中勾结的证据,我也能搭把手。”
夜风掠过了望台,栏杆发出轻微的震颤,像在回应两人之间悄然织就的默契。
启明星依旧悬在东方,光芒坚定,照亮了两个藏着秘密的身影,也照亮了这条注定交织的复仇与归途。
从那夜起,值夜的钟声仿佛成了无声的约定。
只要两人轮值撞在一处,总会不约而同地朝着东侧土坡的了望台走去,没有刻意等待,没有提前邀约,像星辰循着固定的轨迹,自然而坚定。
有时陆云许先到,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陶碗,里面盛着从伙房偷偷留的热米汤,还带着灶火的余温。
他把碗轻轻放在栏杆内侧,避开夜风,自己则靠着另一侧,望着营区渐次熄灭的灯火,等林月萱的脚步声从木梯传来。
陶碗的温度透过粗布掌心漫上来,像藏在心底的一点暖,不张扬,却踏实。
有时林月萱早到,会在了望台脚下折一支沾着晨露的狗尾草,毛茸茸的草穗垂着,带着夜的湿润。
她把草放在陆云许常站的位置,指尖划过草叶的纹路,像在描摹某种隐秘的默契。
等他上来,看到那支草,便会顺手拿起,指尖偶尔蹭到残留的露水,凉意顺着指腹散开,却让人莫名安心。
他们很少说太多话,大多时候只是并肩靠着栏杆,沉默地望着远方。
看营区的灯火一盏盏熄灭,从喧闹归于沉寂,只剩巡逻兵的盔甲声在夜色里渐行渐远;
看天上的星子慢慢移动,轨迹缓慢却清晰,像在丈量时光的长度。
晚风掠过耳边时,只有草丛里的虫鸣低低作响,伴着远处更鼓楼传来的 “咚” 声,一声一声,敲在寂静里,也敲在两人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上。
偶尔聊起军营的琐事,林月萱的语气总会多几分锐利。
她会指尖点着栏杆,低声分析护国军的派系:
“东边的赵队是统领的死忠,上次抄家他也掺了手,手上沾着不少血;西边的李队跟他不对付,据说军饷被克扣了大半,心里积着怨,倒是可以借一把力。”
陆云许会认真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狗尾草的穗子,偶尔提点一句:
“李队若真有不满,定然握有几分把柄,可从他手下的老兵入手,查统领私吞军饷的账目,比硬碰硬稳妥。”
寥寥数语,却精准戳中要害,林月萱总会点头,眼底闪过一丝认可 ——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复仇的路,或许不是只能独自硬闯。
陆云许也会偶尔说起家乡的奇闻,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怀念,却从不多提细节。
“我家乡的山里,长着一种会发光的草,夜里走山路不用点灯,草叶的光像碎星落下来,能照亮半丈路。”
“还有一处灵泉,泉水是温的,不管多深的刀伤,喝一口泉水,再用泉水洗过,不消半日,红肿就能消下去,连疤痕都淡得看不见。”
林月萱从不追问 “家乡在哪里”“怎么回去”,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眼神柔和,像在听一个遥远却温暖的故事。
她知道,就像自己藏着血海深仇,他也藏着回家的执念,追问是多余的,倾听已是最大的尊重。
了望台成了这肃杀军营里难得的清净地,星光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见证者。
没人知道,那个冷得像冰的 “林宣”,会在夜里对着另一个人卸下防备;
没人知道,那个沉默寡言的 “陆尘”,会悄悄为旁人留一碗热米汤。
这份跨越了 “报仇” 与 “回家” 的羁绊,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没有明面上的扶持,却借着星光的温度,在心底悄悄扎根。
就像了望台脚下的野草,不起眼,藏在乱石缝里,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不管军营的风多烈,算计多密,它都在默默生长,朝着星光的方向,朝着彼此眼中那点不易察觉的光,慢慢舒展枝叶,悄悄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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