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吹,那截红绸像根活蛇,在井沿裂缝里扭了半圈。
我盯着它看了两秒,忽然抬脚,靴尖轻轻一挑,把地上一张散落的账单踢得飞起,纸页打着旋儿盖在井口上。纸刚落稳,边缘就“刺啦”一声卷了起来,像是被火燎过,焦黑迅速蔓延。
司徒明站在我身后三步远,算盘横在胸前,珠子轻震,发出极细的一声“叮”。
赵无锋没动,还站在前堂门框下的暗处,手搭在剑柄上,指节发白。
我收回脚,从袖中抽出那张拓印山形图的纸,悬在井口上方。纸页刚离手,就猛地一颤——不是风吹的,是被什么东西从下面吸住了。墨迹开始融化,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纸上抹油,黑色顺着纤维爬升,转眼间整张纸都蒙了一层灰雾。
“这井不对劲。”我说,“它认得血。”
司徒明低声道:“你别靠太近。”
我没理他,退后半步,盘膝坐上井沿。石头冰凉,硌得骨头生疼。我闭眼,双手覆膝,舌尖抵住上颚,默念师父教的“听渊术”口诀。三遍之后,耳边杂音尽消,只剩下自己心跳,一下,又一下。
然后,井底有了动静。
水响了。
不是哗啦那种,是极慢的、一圈一圈往外推的声音,像有人在底下轻轻拍打水面。我睁开眼,低头看去——井水漆黑,但倒影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我的脸。
只有七把剑。
锈得几乎看不出原形,歪歪斜斜插在水底泥中,剑柄上全系着红绸,颜色鲜得像是昨天才染上去的。其中一把最短的,正对着我这边,绸带末端打了三个死结,和夜无痕铜铃上的红绳一模一样。
我伸手摸了摸左耳的缺角铜钱,它烫得像块烧红的铁片。
“你看见了?”我问司徒明。
“不止我。”他说,“你腰上的剑鞘也在抖。”
我低头一看,归墟剑鞘不知何时已开始震动,幅度不大,但频率极快,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要撞出来。我按住鞘口,掌心刚贴上去,井中那柄最短的剑突然晃了一下,红绸飘起,直直指向我。
我笑了。
“好家伙,还认亲呢?”
话音未落,我俯身向前,手掌直接按进井水。
水冷得不像活物,触到皮肤的瞬间,整条胳膊的肌肉都绷紧了。可就在指尖碰到那柄短剑的刹那,七把锈剑齐齐一震,剑身上的铭文一个个亮了起来,金光顺着锈迹往上爬,像野火燎原。
我看得清楚——那些字不是九幽大陆的文字,也不是妖族古语,而是一种更老的东西,笔画弯弯曲曲,像蛇缠树。
金光暴涨的那一瞬,远处皇陵方向传来一声龙吟。
不是幻觉,是真的龙吟,低沉、悠长,带着铁链拖地的摩擦声,仿佛有头巨兽在地底翻身。与此同时,归墟剑鞘猛地一跳,差点从腰带上挣脱。我反手死死扣住,指节咔咔作响。
可还是晚了一步。
一滴血从我掌心滑落,掉进井里。
“咚。”
声音很轻,但水面立刻翻涌起来,黑水像煮沸了一样咕嘟冒泡。紧接着,一股黏稠的液体从井底涌出,泛着油光,黑得能吸走月光,迅速铺满整个水面。
那东西爬得很快,眨眼就堆到了井口边缘。
然后,它停了。
中央隆起一块,慢慢塑成一张脸。
眉骨高,鼻梁断过,右嘴角有一道旧疤——和账本夹层里那幅密文画像,分毫不差。那是师父失踪前,亲手画下的最后一张自画像。
我喉咙一紧。
它睁不开眼,但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话。我没听见声音,可心头突然压上来一句话,清清楚楚:
“回来。”
我猛地抽手后撤,掌心那道伤口还在渗血。我顺手从怀里掏出那张染了虫血的拓图纸,往井口一压。纸页刚碰空气,就被黑液扑上来裹住,像活物啃食。
我咬破指尖,在纸上画了道封印符,三个字喷出口:“锁形、禁言、断根!”
黑液挣扎了一下,像被烫到,迅速缩回井中。人脸崩解,化作一滩污渍,只剩一小块黏在账本封面上,还在微微蠕动。
我把它撕下来,扔进井里。
“干净了。”我说。
司徒明走过来,低头看了看井口,又抬头看我:“你流血了。”
“小口子。”我甩了甩手,“不碍事。”
他没再说话,默默蹲下,捡起地上一颗碎裂的算盘珠。珠子裂成两半,断面光滑,映着月光,隐约有星点流动。
赵无锋这时才动。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他走到我面前,目光扫过我手上的伤,又落在账本上那块黑渍。
“你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他说。
“我一直都在碰。”我拍了拍账本,“你不也看着?”
他盯着我看了两秒,忽然抬手,从怀里掏出罗盘。青铜外壳,指针原本指着西北,此刻却微微偏了一度,像是被什么拉扯着。
“刚才那声龙吟,”他说,“不是皇陵守龙在叫。”
“那是谁?”
“是你井里的东西。”他收起罗盘,“它醒了。”
我没吭声。
他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停下:“下次别用血试。血这东西,认主,也认债。”
门关上了。
院里只剩我和司徒明。
我低头看着账本,封面那块黑渍已经干了,变成一层薄壳,像是某种蜕皮。我用指甲轻轻一刮,壳裂开一条缝,底下露出一点金光——和刚才剑身铭文一样的纹路。
“它在长。”我说。
司徒明点头:“黏液不是死物,是活的阵引。它想把账本变成新的载体。”
“那就让它变。”我把账本夹在腋下,“反正我也懒得记账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朝当铺内堂走。路过司徒明时,他忽然开口:“你师父……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
我脚步顿了顿。
“他要是不知道,”我说,“就不会留个缺角铜钱给我。”
我走进柜台后,把账本往桌上一放,灯芯“噼啪”炸了个火星。窗外,井边那截红绸不见了,像是被人悄悄解走了。
我坐下,拿起抹布,开始擦账本。
布擦到黑渍那一角时,底下金光突然闪了一下。
账本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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