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嫁给我”,不是温情脉脉的许诺,而是一份以死亡为聘礼的婚书。它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烧灼着我的灵魂,却也成为了我心中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固的堤坝,将所有的悲伤与恐惧,都牢牢地锁在了奔赴死亡的决绝之后。
没有时间去感受那份悲壮的“浪漫”,也没有时间去消化这场注定短暂的婚约。在契约达成的下一刻,我们便以最快的速度,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
星夜兼程,轻车简从。来时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被彻底舍弃,只有数十名最精锐的亲卫,护送着我们这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在官道上卷起一路烟尘。
幕玄辰没有再提婚约的事,我也默契地没有追问。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全新的、无需言语的默契。他闭目养神,眉心紧锁,是在脑海中推演着回京后的每一步棋;而我,则靠在车壁上,将我脑中所有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一一筛选、拆解,试图找出最适合眼下困局、最能立竿见影的“爆兵”方案。
当京城的轮廓在晨曦中浮现,一如既往的雄伟,却在我们眼中,蒙上了一层诀别的灰色。
马车没有返回东宫,而是直接驶入了宸王府。
这是幕玄辰成年后开府的旧邸,在他被立为太子后便鲜少居住。相较于处于权力中心的东宫,这里更为清静,也更便于他以“宸王”这个相对自由的身份,行雷霆之事。
王府的老管家带着一众仆役,恭敬而错愕地迎接着我们的突然到来。
“殿下,您……”
幕玄辰没有给他任何寒暄的机会,翻身下马,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传我将令,即刻起,封锁王府后院,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格杀勿论!”
冰冷的命令让在场的所有下人都白了脸,连大气都不敢喘。
而我,则紧随其后,走向了那座曾被誉为京城风雅之最的后花园。
这里曾是名士贵女们最向往的所在,园中种满了从天南地北搜罗来的奇花异草,有价值千金的“绿萼梅”,有精心培育的“十八学士”茶花,曲水流觞的亭台与巧夺天工的假山,无一不彰显着皇家园林的精致与奢华。
然而,在我眼中,这一切都只是占据了宝贵空间的无用之物。
我无视老管家那张欲言又止、心疼到扭曲的脸,对着身后随我们一同归来的神机营校尉,下达了回京后的第一个命令。
“给我一天时间,”我的声音平静而冷酷,“把这里……清空。”
“清空”二字,让老管家两眼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女史大人!这、这使不得啊!这株‘并蒂莲’是西域进贡的祥瑞,那片紫竹林是先帝亲手所植……”
我没有理会他的哀嚎,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管家,从现在起,这里不归你管,归我管。殿下的话,你没听清吗?”
老管家浑身一颤,看着我眼中那份不容置喙的坚决,再看看不远处负手而立、神情默然的幕玄辰,终于绝望地闭上了嘴,满脸死灰。
很快,这座风雅的园林,便迎来了一场毁灭性的“浩劫”。
神机营的士兵们执行命令没有任何折扣,伴随着刀砍斧劈之声,名贵的兰草被连根拔起,当做杂草扔在一旁;精心修剪的盆景被粗暴地推倒;甚至那棵有着百年树龄、被文人墨客赋诗无数的古梅,也被毫不留情地拦腰斩断,只为腾出足够开阔的平地。
仆役们看着这一幕,如同看着世界末日,不少感性的丫鬟甚至当场哭了出来。
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没有时间可惜,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们失败了,别说一座园林,整个天下都将化为焦土。
紧接着,一车车的焦炭、铁锭、木料、兽筋……被源源不断地运入后院。一座座临时的熔炉被迅速搭建起来,巨大的铁砧被安放在曾经的赏花亭中。
昔日鸟语花香、风流蕴藉的宸王府后院,在短短一天之内,变成了一个浓烟滚滚、火星四溅、充斥着刺鼻铁锈味与震耳欲聋敲击声的巨大“兵工厂”。
幕玄辰动用了他所有的权力,从京城三大军器监与神机营中,抽调了近百名技艺最高超的工匠。
然而,当我将他们召集起来,宣布我的计划时,我迎来了第一个,也是最顽固的阻碍。
一位须发皆白、腰板却挺得笔直的老者,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他叫郭通,人称郭宗匠,乃是神机营的“活化石”。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兵器锻造,经他之手打造的刀剑,皆是削铁如泥的精品。那双布满老茧和烫伤痕迹的手,是他一生荣耀的勋章。
“秦女史。”郭宗匠的声音洪亮,带着属于老资格匠人的傲气,“老朽斗胆,敢问一句。您将我等召集于此,毁了王府园林,弄出这般乌烟瘴气的阵仗,究竟意欲何为?我等皆是为皇家效命的匠人,不是陪着后宅妇人玩过家家的伶人!”
他的话音一落,周围不少匠人也露出了认同的神色。他们敬畏于太子的权威,却对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乳臭未干的年轻女子充满了质疑。
我看着他,知道任何言语上的辩驳都是苍白无力的。在这些将技术视为生命的匠人面前,唯有绝对的、碾压性的实力,才能让他们真正信服。
幕玄辰站在不远处的廊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插手的意思。他给了我全权,便要看我如何立威。
我没有与郭宗匠争辩一个字,只是平静地开口:“郭宗匠,我听说,你穷尽半生心血,都在试图改良‘八牛弩’,却始终无法解决其机匣缠绕、以及绞盘受力不均,导致弓臂容易断裂的问题,可对?”
郭宗匠闻言一怔,随即老脸一红,梗着脖子道:“‘八牛弩’乃国之重器,结构繁复无比,岂是轻易就能完善的?老朽不才,的确尚未找到万全之策,但这与女史今日之举何干?”
“把那块最大的绘图木板抬过来。”我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下令。
很快,一块近一人高的巨大木板被立在了我的面前。
我拿起一支炭笔,在所有匠人或轻蔑、或好奇、或质疑的目光中,走到了木板前。
“一炷香。”我对身边的侍卫道,“香燃尽之前,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
说罢,我深吸一口气,脑中那幅早已推演了无数遍的、结合了现代工程力学与材料学的“八牛弩”终极改良版结构图,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然后,我动了。
炭笔在木板上游走,发出的“沙沙”声,成为了这间临时工坊里唯一的声响。
没有草稿,没有迟疑。
笔直的基线,完美的圆弧,复杂的齿轮咬合结构,标注着精确到“分”与“毫”的尺寸……我将整个“八牛弩”的内部结构,以一种这个时代从未有过的、类似于现代工程制图的方式,一层层地解剖、绘制出来。
我重新设计了它的上弦绞盘,运用了省力杠杆与差速齿轮组的原理,让上弦所需的力量减少了七成,且受力无比均匀。
我改动了它的弓臂复合层,在原有的桑木与牛筋之间,加入了一层经过特殊处理的薄竹片,极大地增加了弓臂的韧性与瞬间爆发力。
我甚至重新设计了它的“望山”,也就是瞄准系统,在上面加入了可以调整的刻度,让它的精准度成倍提升。
这不是描摹,而是创造。
不是改良,而是颠覆。
起初,匠人们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郭宗匠更是捋着胡须,一脸的不屑。
但渐渐地,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那些低声的议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重的呼吸声。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我笔下不断生出的、那些他们看得懂,却又完全超乎他们想象的精妙结构。
郭宗匠脸上的不屑,早已变成了震惊。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花白的胡须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一种混杂着狂热、羞愧与彻悟的惊人光彩。
当我在图纸的最后一处,标注完一个关于扳机联动装置的力矩参数时,那一炷香,恰好燃到了尽头。
我扔掉只剩一小截的炭笔,退后一步,看着眼前这幅完美的杰作。
整个工坊,鸦雀无声。
许久,郭宗匠才像从梦中惊醒一般,他颤抖着、一步步地走到木板前,伸出那双粗糙的手,像是在抚摸一件绝世珍宝,轻轻地、虔诚地,拂过图纸上的每一条线。
他口中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差速齿轮……天哪,这个想法……还有这里,用卯榫结构分散应力……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他研究了半生的难题,那些让他夜不能寐的瓶颈,在这张图纸上,被以一种他想都不敢想的、堪称完美的方式,全部解决了。
突然,他转过身,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对着我这个年岁不过他孙女辈的女子,“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然后,他抬起头,老泪纵横,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了一句让全场所有匠人都心神剧震的话。
“弟子郭通,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师父!请师父恕罪!”
那一声“师父”,他说得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这一刻,再无人敢有半分质疑。所有的轻蔑与不屑,都化作了狂热的崇拜与敬畏。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郭宗匠,也看到了他身后,那一双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我知道,我的“兵工厂”,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地……开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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