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学堂在非议与期待中，正式开课了。最初的几十名学生，大多来自贫寒或匠户之家，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圣人大道，却对能改变命运的实际技能充满了最朴素的渴望。学堂内，没有之乎者也的吟诵，取而代之的是算盘珠子的噼啪声、绘制几何图形的沙沙声，以及孩子们面对新知识时发出的惊奇赞叹。
林奇并未一开始就讲授高深内容，而是从最基础的阿拉伯数字、四则运算、简易测量开始，旨在先破除他们对“奇技淫巧”的恐惧，培养起对“数”和“理”的兴趣。他编写的《格物蒙学初阶》教材，图文并茂，由浅入深，就连负责安保的锦衣卫偶尔瞥见，都觉得有趣易懂。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那个混入学堂、眼神阴郁的少年，名叫“狗娃”（显然是个化名），平时沉默寡言，学习却异常刻苦，尤其对林奇偶尔提及的“物质变化”、“药石反应”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总是追着助教问一些看似好学、实则刁钻的问题。
这一日，课程进入了新的章节——初步的“造化之工”（化学）。林奇决定用一场视觉冲击力强的实验，来点燃学生们对物质变化的好奇心。
课堂上，他摆出了一张长桌，上面放着几个琉璃器皿（让将作监精心烧制的）、一小瓶透明液体（浓硫酸，是他小心翼翼用绿矾干馏制得，极度危险，仅此一小瓶）、一小包紫黑色的粉末（高锰酸钾，来自他秘藏的药材提纯）、以及一些铁粉、铜片等物。
学生们好奇地围拢过来，包括那个“狗娃”，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器皿，呼吸似乎都急促了几分。
“今日，我们不讲经，不算数，来看一看这世间万物，变化之道。”林奇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魔力，“诸位可知，水能灭火，然有些‘水’，却能‘生火’？”
学生们纷纷摇头，觉得不可思议。
林奇戴上自制的手套（硝制过的软皮），用一把特制的琉璃长柄勺，取了一小撮高锰酸钾粉末，放入一个干燥的阔口琉璃碗中。然后，他极其小心地拿起那个装有浓硫酸的小瓶。
“看仔细了。”林奇提醒道，随即用滴管吸取了极少量的浓硫酸，缓缓滴落在那一小撮高锰酸钾粉末上。
滋——！
一股紫色的烟雾瞬间升腾而起，伴随着轻微的嘶响和一股刺鼻的气味！那粉末与液体接触的地方，竟然冒出了细小的火花，剧烈反应，仿佛碗中藏着一朵微型的、正在燃烧的紫色莲花！
“哇！”学生们吓得惊呼后退，又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眼中充满了震撼和恐惧交织的神情。
就连隐藏在窗外阴影中、奉命暗中保护的蒋瓛，都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瞳孔微缩。
“无需惊慌。”林奇镇定自若，“此乃两种物质相遇，发生的剧烈‘变化’，释放出能量，故而生烟、发热、甚至发光。此能量，可为人所用，亦可为人所惧，关键在于是否知晓其理，能否掌控其度。”
他简单解释了氧化反应的概念，当然，用的是“烈性之物相遇，争夺天地元气”这类古人能理解的说法。
接着，他又演示了铁粉与硫磺混合燃烧（生成硫化铁）、铜片与硝酸（少量制备）反应生成蓝色溶液等几个相对安全但视觉效果依旧惊人的小实验。
每一幕“神迹”，都引得学生们惊呼连连，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原来这看似平静的世界背后，竟隐藏着如此狂暴而奇妙的力量！
那个叫“狗娃”的少年，看得尤其专注，眼神深处闪烁着一种异常狂热的光芒，他死死记着林奇的操作步骤和那些药物的样子。
课程结束，学生们兴奋地议论着离开，脑海中盘旋着那紫色烟雾和蓝色溶液的画面。林奇仔细地将所有危险品清理收好，尤其是那瓶浓硫酸，更是贴上了红纸封存，叮嘱助教务必锁入特制的铁柜之中。
然而，百密一疏。或许是连日忙碌，或许是潜意识里认为无人敢动如此危险之物，林奇在清理时，用于擦拭滴管和器皿的一小团吸满了残留混合液体的棉布，被随手丢入了角落的废料桶中，并未立刻焚烧处理。
这一幕，被假装离开、却又悄然折返，躲在窗外的“狗娃”看得清清楚楚。
是夜，月黑风高。
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已然熄灯的学堂操作间。他凭借着白日惊人的记忆，摸到了那个废料桶，小心翼翼地从中捡出了那团已经半干的、沾染着高锰酸钾和浓硫酸残留的棉布。
他的眼中闪烁着疯狂与恨意。他接到的指令，不仅仅是潜伏，更是要在合适的时机，制造混乱，最好能……毁了这座学堂，或者毁了那个带来这一切的“妖人”！
他原本没有机会，但那团棉布，让他看到了希望。他知道这东西混合在一起会冒烟发热！若将其放入存放教材纸张的库房……
就在他拿着那团危险的棉布，蹑手蹑脚地走向库房，准备将其塞入一摞纸堆中时——
“咔嚓。”
一声轻微的瓦片响动从头顶传来。
黑影猛地一惊，做贼心虚地抬头望去。
只见屋顶天窗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缝，一双冰冷锐利的眼睛，正如同鹰隼般盯着他！是蒋瓛！
几乎与此同时，操作间的门被猛地撞开，火把瞬间将屋内照得通明！林奇在几名锦衣卫的簇拥下，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他身后，是那个白日里负责收拾器具的年轻助教，此刻正一脸后怕和愤怒地指着“狗娃”：“伯爷！就是他！鬼鬼祟祟地偷溜进来，动了废料桶！”
“狗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中的棉团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地就想转身逃跑，却被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锦衣卫一脚踹倒在地，死死按住。
蒋瓛从屋顶轻盈跃下，捡起那团棉布，凑近闻了闻，脸色一寒：“好小子，心思竟如此歹毒！此物若在干燥纸堆中缓慢自燃，引发火灾，后果不堪设想！”
林奇走上前，看着地上那个虽然惊恐却依旧咬着嘴唇、眼神怨毒的少年，心中并无多少意外，只有一丝淡淡的悲哀。他早就通过助教注意到这个学生异常的学习焦点，今日课后特意嘱咐蒋瓛加强了夜间监视，果然人赃并获。
“是谁指使你的？”林奇的声音很平静。
“狗娃”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只是用仇恨的目光瞪着林奇。
蒋瓛冷笑一声，挥手让人将其押下去：“带到北镇抚司，我有的是法子让他开口。”
“不必了。”林奇却摇了摇头，“他不过是个被利用的棋子，问也问不出什么。幕后之人既然能把他送进来，就不会留下明显线索。”
他蹲下身，看着那少年：“你可知，你手中之物若真引燃大火，首先烧死的，可能是夜里值守的无辜杂役，可能是你的同窗！你所效忠之人，可曾告诉过你这些？可曾在意过你的死活？”
“狗娃”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闪过一丝迷茫，但随即又被固执的仇恨取代。
林奇不再多言，站起身，对蒋瓛道：“将他送去边军效力吧，告诉耿将军，严加看管，但不必虐待。或许塞外的风沙，能吹醒他那颗被仇恨蒙蔽的心。”
处理完内鬼，林奇看着那团危险的棉布，心有余悸。这次是侥幸，下次呢？科学的力量如同猛虎，既能驱策，也能噬人。
翌日，林奇主动向朱元璋禀报了此事，并未隐瞒危险品的威力和潜在风险。
朱元璋听后，先是震怒于有人竟敢破坏学堂，随即对那“能自燃生火”的化学实验产生了极大的好奇甚至……警惕。
“林爱卿，你所授之学，竟有如此……威力？”老皇帝的目光变得深邃。
林奇坦然道：“陛下，知识本身并无善恶，犹如刀剑，善恶在于用者之心。火药可开山辟路，亦可杀人盈野；这化学之道，可炼制良药、改善民生，亦可制造毒物、毁伤人命。关键在于引导与掌控。臣设立学堂，正是要教授其理，明其利弊，培养其心术，使其为民所用，而非为祸人间。”
朱元璋沉吟良久，缓缓点头：“你说得有理。堵不如疏，藏不如用。既然如此……”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和决断，“你这格物学堂，咱不仅要办，还要大办！但要立下最严的规矩！所有危险之物，皆需登记造册，严格管控，授课时需有锦衣卫在场！学员需经过严格筛选，身家清白，心性考核为重！”
他不仅没有因噎废食，反而决定加大投入和管控力度！
“此外，”朱元璋目光炯炯地看着林奇，“你方才所言那‘能生火’的实验，可能再演示一遍给咱看看？咱要亲眼瞧瞧，这造化之工，究竟有多大能耐！”
于是，在严密的防护下，林奇为朱元璋和朱标单独演示了几个简单的化学实验。当看到浓硫酸与高锰酸钾反应冒出紫烟火花时，即便已是九五之尊，朱元璋也忍不住惊呼出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神乎其技！真是神乎其技！”老皇帝绕着实验桌走了两圈，啧啧称奇，“此等力量，若用于军器制造……林爱卿，你可能研制出更强、更利于我军之物？”
林奇心中一动，知道朱元璋想到了军事应用，这既是机遇，也需谨慎。
“回陛下，原理相通，或可尝试。然此道艰深，需循序渐进，更需大量实验和银钱投入。”
“准！需要什么，直接跟蒋瓛说！”朱元璋大手一挥，毫不迟疑。
经此一事，格物学堂非但没有被关闭，反而获得了朱元璋更大力度的支持，并被赋予了部分军工研究的秘密使命。而科学的双刃剑性质，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现在这位帝国最高统治者面前。
林奇走在回学堂的路上，心情复杂。他推开了一扇门，释放了一种力量，这力量将把大明带向何方，即便拥有未来的记忆，他也无法全然预料。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掌控好方向，让这力量，尽可能地为光明所用。
学堂的屋檐下，新的牌匾已然挂上——“大明格物致用学堂”，落款是朱元璋的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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