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七侠镇这破地儿还是这么叫人浑身不自在。
同福客栈那俩灯笼活像熬瞎了的眼,没精打采地泼了一地黄晕。
我缩在对面巷子口,啃着半块硬得能崩掉牙的炊饼,盯着那扇永远敞开的门。
里头喧哗声浪一阵阵拍出来,混着炒菜油哈气和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闹腾劲儿。
操!要不是兜里半个子儿都没了,鬼才想往这疯人院里钻。
我啐掉嘴里的饼渣,把破褡裢往肩上拽了拽,趿拉着快散架的鞋蹭过街面。
门槛儿有点高,差点绊我一跟头。
里头热气哄地一下糊上来,夹杂着佟湘玉掐着嗓子的招呼:“哟!这位客官面生得紧,打尖还是住店呀?”
她倚在柜台边上,手指头把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眼神却像钩子,上下一刮,估摸着我这身行头能榨出几两油。
我还没吱声,跑堂的白展堂,对,就是那个贼眉鼠眼的老白,毛巾往肩上一搭,旋风似的刮过来,脸上堆着职业的假笑:“这位爷,里边请!给您找个敞亮地儿?”
他手指头虚虚一带,差点戳到我鼻尖,身子却保持着一尺开外的安全距离,透着一股子滑不溜丢的劲儿。
角落里头,吕秀才正扯着郭芙蓉的袖子,叽叽咕咕:“芙妹,你看此人神色惶惶,衣冠……呃……略显风尘,莫非是遭了甚么变故?”
郭芙蓉,也就小郭,一把甩开他,大剌剌地打量我:“瞅啥瞅?没见过逃荒的啊?”
那边桌上,李大嘴从厨房探出油光锃亮的脑袋嚷嚷:“哎哟喂!来客人了?等着!最新研制的‘黯然销魂饭’马上就得!”
莫小贝蹲在楼梯口逗她那只宝贝蝈蝈,头也不抬地插嘴:“小郭姐姐,你说他像不像上次那个卖耗子药的?”
我他妈……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是来讨生活,不是来打架的。
“掌柜的,”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别太虚,“听说……咱这儿缺个打杂的?”
佟湘玉的眼皮跳了一下,笑容没变,但味儿变了,从迎客的甜酒变成了掂量的凉白开:“打杂?额们这小店,人手嘛……倒是也够用。”
她拖长了调子,眼神往老白那边飘。
老白立刻接茬,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跟地下党接头似的:“哥们儿,哪条道上的?不是官府的通缉犯吧?咱这儿可是清白人家!”
他手指头看似无意地搓了搓,意思很明显:得有点好处。
就在这当口,门外突然冲进一个人,慌里慌张,差点撞翻门口的花盆。
是邢捕头,跑得气喘吁吁,帽子都歪了:“不……不好了!镇东头王婆家那只会背诵《三字经》的鹦鹉……它……它让人给薅了毛了!”
全场瞬间安静。
连李大嘴都从厨房伸出头来。
佟湘玉柳眉倒竖:“谁这么缺德?!连只鸟儿都不放过!”
邢捕头扶着膝盖大口喘气:“不……不知道啊!就留了张字条,写着……写着‘之乎者也,不如烧鸡’!”
所有人的目光,唰一下,全钉在我身上。
因为我这落魄样,怀里还揣着半本皱巴巴的《千字文》,是路上捡来擦屁股的。
吕秀才眯起眼睛透过镜片打量,小眼睛里透着兴奋:“之乎者也?此乃读书人所为!阁下……”
他指着我,手指头有点抖。
我操!这他妈什么飞来横祸?
我赶紧摆手:“不是我!我连字都认不全!”
小郭叉着腰,逼近一步:“不是你?那你紧张什么?瞧你那样儿,一看就不是好人!”
老白悄没声地挪到我侧后方,封住了往门口溜的路线。
佟湘玉的脸色沉了下来:“展堂,看来这位‘客官’,得请去后院好好说道说道了。”
我百口莫辩,心里骂了一万句娘。
这他妈什么鬼地方?一来就背黑锅?
就在老白的手快要搭上我肩膀的瞬间,楼上传来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师兄,且慢。”
是祝无双,端着个木盆下来,看样子是刚洗完衣服。
她看看我,又看看众人,细声细气地说:“我看这位大哥,不像坏人。方才我在楼上晾衣服,瞧见一个黑影从王婆家房顶蹿过去,往镇西跑了,身形可快着呢,不像……呃……不像这位大哥这般……”
她没说完,意思到了。
老白,也就是她师兄,动作一顿:“师妹,你看清了?”
无双点点头:“看得真真儿的。”
邢捕头一拍大腿:“镇西?那不是怡红楼的方向吗?好哇!肯定是那帮唱曲儿的嫉妒王婆的鹦鹉抢了她们风头!我这就去瞧瞧!”
说完,风风火火又跑了。
压力瞬间解除。
佟湘玉立马换回笑脸:“哎哟喂!原来是场误会!这位……好汉,对不住对不住!快请坐!展堂,看茶!”
我后背冷汗还没干,腿肚子有点转筋。
妈的,这地方不仅疯,还他妈随时能要命。
吕秀才凑过来,一脸歉意:“兄台,适才小生多有得罪,实在是那鹦鹉乃王婆心尖尖上的肉,丢失不得……小生吕轻侯,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我胡乱编了个名字:“赵四。”
“赵兄,”吕秀才热情地拉我坐下,“观兄台言行,似也历经坎坷,若不嫌弃,可与小生说说……”
我嫌弃!我非常嫌弃!
我只想找个角落蹲着,混口饭吃。
但看着佟湘玉那重新开始拨弄算盘的手指,和老白那看似随意实则紧盯的目光,我知道,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这鬼地方,进来容易,出去难。
接下来的半天,我就像个猴儿似的被观摩。
佟湘玉旁敲侧击问我来历,老白时不时“不小心”露一手空手接飞勺的绝活暗示他不好惹,小郭非要跟我掰手腕试试我的“根基”,连莫小贝都献宝似的拿出她新调的“百毒不侵丸”问我敢不敢尝一颗。
只有李大嘴,在给我端来那碗号称“黯然销魂”但看起来更像“魂飞魄散”的饭时,偷偷塞给我半拉馒头,小声说:“兄弟,先垫垫,看你这脸色,饿得不轻吧?”
我接过馒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这地方的人,怎么说呢,好的时候让你觉得暖烘烘,坏的时候能直接把你架火上烤。
晚上,我被安排睡在柴房。
条件简陋,但总比睡大街强。
躺在干草堆上,能听见大堂里隐约的喧闹,还有佟湘玉算计账目的嘀咕,老白跑堂的脚步声,小郭和吕秀才打情骂俏,李大嘴在厨房叮叮当当收拾。
这他妈就是江湖?
跟我小时候听评书里的刀光剑影、快意恩仇完全不是一码事。
这里的江湖是算盘珠子、是剩饭剩菜、是鸡毛蒜皮。
正胡思乱想,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
一个脑袋探进来,是莫小贝。
“喂,赵四,”她鬼头鬼脑地小声说,“你想不想赚点外快?”
我警惕地坐起来:“干嘛?”
“帮我个忙,”她溜进来,手里拿着个弹弓,“后院有只大肥猫,老是偷吃厨房的鱼,我蹲了好几天了,它精得很,你帮我堵另一边,逮着了,明天的鸡腿分你一半!”
我……我他妈一个七尺男儿,沦落到帮小孩抓猫?
但鸡腿的诱惑是实实在在的。
我咽了口唾沫,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跟莫小贝潜到后院,月色倒是挺好,就是蚊子有点多。
那猫果然肥硕,正蹲在墙头,优哉游哉地舔爪子。
莫小贝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猫着腰从另一头包抄。
眼看就要形成合围,我脚下不知踢到个什么玩意儿,哐当一声响。
肥猫受惊,嗖一下蹿上房顶,回头还带着鄙夷的神色看了我们一眼,跑了。
莫小贝气得跺脚:“哎呀!你真笨!”
我也恼火:“这能怪我?黑灯瞎火的!”
“谁?!”一声低喝,白展堂像鬼一样从阴影里冒出来,手里还拎着个棍子。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鬼鬼祟祟干嘛?”他眼神在我们俩之间扫来扫去,“小贝,是不是又拉人干坏事了?”
莫小贝立马甩锅:“是赵四!他说他饿得睡不着,想来看看有没有剩饭!”
我操!这小丫头片子!
我瞪着她,她冲我吐舌头。
老白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兄弟,饿就说,偷鸡摸狗可不行。走,厨房还有点剩面条,我给你热热。”
我憋着一肚子火,跟着老白去了厨房。
他麻利地生火热面,动作娴熟。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这贼祖宗有时候也挺有人情味儿。
“老白,”我忍不住问,“你们这儿……一直都这么……热闹?”
老白把热好的面端给我,自己靠在灶台边,拿了根黄瓜啃着:“可不咋的?天天有惊喜,时时有意外。习惯就好。”
他叹口气,“别看吵吵闹闹,但真要有事,大伙儿心还是齐的。就是吧,这心齐的方向有时候有点儿跑偏。”
我吸溜着面条,没说话。
第二天,我正式开始了打杂生涯。
工作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扫地(永远扫不干净,因为随时可能被莫小贝的蝈蝈盒或者小郭的无影脚打乱)、洗碗(数量永远比预计的多,因为李大嘴总是在研究新菜)、帮吕秀才晒书(差点引发火灾,因为他非要在旁边点香炉营造气氛)、以及应付佟湘玉各种异想天开的省钱妙招(比如用冬瓜冒充红烧肉)。
日子就这么过着,鸡飞狗跳,但也算有口饭吃。
直到那天下午,客栈来了个特别膈应人的主儿。
是个穿得人五人六的胖子,摇着把折扇,自称“贾斯文”,说是从省城来的秀才,游学至此。
一进门,那眼睛就长在头顶上了,说话拿腔拿调,动不动就“子曰诗云”,对店里的每个人评头论足,从佟湘玉的妆容点评到李大嘴的勺功,最后落到我身上。
“啧,如此腌臜蠢物,也配在此等雅致之地走动?”他用扇子指着我,对佟湘玉说,“掌柜的,岂不闻‘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我当时正拎着泔水桶往后院走,一听这话,火蹭就上来了。
佟湘玉赶紧打圆场:“贾秀才说笑了,我们小本经营,来的都是客,都是客……”
吕秀才倒是挺兴奋,难得来个“文化人”,凑上去想切磋一下:“贾兄所言极是,不知贾兄对《论语》新编有何见解?”
那贾斯文用鼻孔看了看吕秀才:“尔等乡野村夫,也配论《论语》?”
直接把吕秀才噎了个面红耳赤。
小郭不干了,一拍桌子:“喂!你怎么说话呢?秀才招你惹你了?”
贾斯文轻蔑一笑:“女子无才便是德,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小郭撸袖子就要上,被老白死死抱住。
佟湘玉脸都气白了,但还得维持生意人的体面。
李大嘴在厨房把锅铲抡得呼呼响。
贾斯文越发得意,摇着扇子,开始点评墙上一幅祝无双绣的歪歪扭扭的荷花:“此等拙劣针线,犹如稚童涂鸦,实在有辱斯文……”
无双本来在安静地擦桌子,一听这话,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他妈实在忍不住了。
放下泔水桶,走到那贾斯文面前。
他比我矮一个头,得仰着脖子看我:“你……你这粗鄙之人,意欲何为?”
我没说话,直接解开裤腰带。
不是要打架,而是从贴身裤衩的暗袋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印章,黑不溜秋,看着不起眼。
我把印章啪一下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乱跳。
“认识这个吗?”我盯着他,声音不大,但有点冷。
贾斯文凑近了仔细一看,脸色唰一下变了,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手指头开始哆嗦:“这……这是……监察御史崔大人的私印?!你……你怎会有此物?!”
全场再次安静。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慢条斯理地把印章收起来,系好裤腰带。
“崔大人是我表舅。”我面无表情地说,“他派我下来微服私访,体察民情。贾秀才,你刚才说,谁是腌臜蠢物?谁不配在此地走动?”
贾斯文腿一软,差点坐地上,汗如雨下:“小的……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冒犯!小的该死!”
他一边说,一边啪啪抽自己嘴巴子,然后连滚带爬地跑了,扇子都忘了拿。
客栈里死一般寂静。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佟湘玉才颤巍巍地开口:“赵……赵四……不……赵大人……您真是……”
我摆摆手,重新拎起泔水桶:“屁的大人。那印章是假的,我路上捡的石头,自己刻着玩的。那姓贾的做贼心虚,自己吓自己而已。”
众人:“……”
突然,吕秀才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妙啊!妙啊!以假乱真,惩此劣绅,赵兄真乃妙人!”
小郭冲过来捶了我一拳:“行啊赵四!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手!”
老白摸着下巴:“兄弟,你这手艺……以后咱们合作,专门碰瓷儿……不对,专门替天行道怎么样?”
连祝无双都破涕为笑,给我端了杯茶。
佟湘玉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吓死额了!还以为额这小店藏了尊真神呢!”
接着眼珠一转,“不过赵四啊,你这以假乱真的本事,倒是可以好好利用利用……”
我看着他们七嘴八舌,闹闹哄哄,心里那点因为骗人而产生的小小不安,瞬间被这股子混不吝的热乎气儿冲散了。
妈的,这地方,好像……也没那么糟?
至少,比外面那个只认衣衫不认人的世界,多了点人味儿。
但我知道,这种靠小聪明蒙混的日子长不了。
真正的麻烦,就像七侠镇夏天雷雨前的闷热,迟早要来的。
而我这个冒牌货,能在这口江湖大火锅里涮多久,还真他妈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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