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的夜,风中还带着沙苑的铁锈味儿。
大将军府的灯火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凝如实质的沉闷。高欢,这位北地的枭主,如同一头刚经历过血战却未能将对手撕碎的雄狮,在自己的巢穴中焦躁地踱步。他身上的甲胄尚未卸下,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点和尘土,每一步都发出金属摩擦的铿锵声,像是在敲打着每一个在场之人的神经。
府内的高阶将领们,一个个垂着头,大气不敢出。沙苑之战,虽未伤及东魏根本,但那份几乎到手的胜利从指尖溜走的憋屈,以及宇文泰那支西魏“铁军”所展现出的惊人韧性,如同一根根尖刺,扎在这些骄兵悍将的心头。
“一群废物!”
高欢猛地一脚踹翻了身边的火盆,炭火混着火星滚了一地,将领们吓得齐齐一哆嗦,头埋得更低了。
“十万大军!十万!竟然啃不下宇文泰那几万残兵!让他从沙苑溜了!孤的脸,你们的脸,都被丢在了渭水滩涂上,让那些关中老鼠捡去当了鞋垫!”
他的咆哮声在大厅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怒火与不甘。这不是战败的愤怒,而是猎人被猎物反咬一口的暴怒。他习惯了摧枯拉朽,习惯了用绝对的力量碾碎一切,可这一次,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用尽了力气,却只换来一声闷响和自己发麻的拳头。
就在这压抑得几乎要爆炸的气氛中,一个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大王,您的怒火,正如失控的野马,除了踏坏自家的草场,并不能灼伤远方的敌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陈兴一袭青衫,从侧厅缓缓步出。他身上没有半点烟火气,与这满屋的肃杀格格不入。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决战,不过是一场乡间的蹴鞠比赛。
“陈兴!”高欢赤红的眼睛猛地盯住了他,“你还有脸笑?此战,若非你……”
“若非我,大王的十万大军,此刻怕是已在渭水边上,为那些鱼鳖贡献了一场盛宴。”陈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走到大厅中央,目光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将领,最后落回高欢身上。
“大王,请让您的雷霆暂息,让咆哮的洪流化为静水深流。我们或许可以聊聊,为何一头猛虎,却没能咬死一只看似弱小的狼。”
高欢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地瞪着陈兴,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但最终,理智还是压倒了怒火。他知道,陈兴说的没错。沙苑之战,若非陈兴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稳住阵脚,避免了全军溃败,现在的他,恐怕已经没有资格在这里发火了。
“好!”高欢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他挥了挥手,对众将喝道:“都给孤滚出去!”
将领们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后,逃也似的退出了大厅。
转眼间,空旷的大厅里只剩下高欢和陈兴二人,以及一地狼藉的炭火。
高欢一屁股坐回主位,粗重地喘着气,像一头耗尽了力气的公牛。“说吧。孤倒要听听,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今天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孤就把你和宇文泰的脑袋,一同挂在晋阳城楼上!”
陈兴笑了笑,仿佛没听到那血腥的威胁。他走到大厅中央那巨大的沙盘前,那上面,还残留着沙苑之战推演的痕迹。
“大王,我们都错了。”陈兴开口,第一句话就让高欢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我们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用一场辉煌的决战,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彻底解决西边那个麻烦。但事实证明,宇文泰不是蚂蚁,他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这粗俗的比喻让高欢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甚至嘴角还抽动了一下。
“我们把他当成一场急症,总想着下一剂猛药,药到病除。”陈兴的手指在沙盘上划过,从东魏的疆域,一直划到西魏的长安。“但现在看来,他不是急症,他是深入骨髓的顽疾。对付顽疾,用虎狼之药,只会先一步拖垮我们自己的身子。”
“什么急症顽疾,说人话!”高欢不耐烦地摆手。
“人话就是,”陈兴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从今天起,我们不打‘决战’了。我们要打‘持久战’,打‘国力战’!”
“持久战?国力战?”高欢咀嚼着这几个陌生的词汇,眼中满是困惑和审视。
陈兴没有直接解释,而是转身从旁边的两个大口袋里,分别抓出了一把东西。
他将一把金黄的麦粒,小心翼翼地洒在代表东魏疆土的邺城、晋阳等富庶之地的沙盘模型上。“大王,请看,这些麦粒,代表着我们的粮食产出,代表着我们能养活多少百姓,能支撑多少军队的吃喝。”
接着,他又抓起一把乌黑沉重的铁砂,均匀地洒在整个东魏的版图上。“而这些铁砂,代表着我们的兵员,我们的军备武库。每一粒铁砂,都是一名能上阵杀敌的士卒,都是一副能披坚执锐的铠甲。”
高欢的目光被这新奇的演示吸引了,他站起身,走到沙盘边,饶有兴致地看着。
陈兴的手指轻轻拨动着麦粒和铁砂,缓缓说道:“经此一役,我们和西魏都像两个打红了眼的壮汉,各自挨了对方一记重拳,都清楚单凭拳头,短时间内谁也奈何不了谁。那么,接下来比拼的是什么?”
他没有等高欢回答,自顾自地继续推演。
“大王请看,这是未来一年。如果我们选择休养生息,不大动干戈。我们的土地,能产出这么多的麦粒。”说着,他又往东魏的版图上添了一大捧麦粒,而铁砂,只象征性地加了薄薄一层。
“而西魏,宇文泰那家伙,地盘小,人口少,关中又连年征战,民生凋敝。他为了维持那支精锐的军队,必须耗费大量的国力。所以,他那边,麦粒可能只增加了这么一点点。”陈兴在西魏的版图上,吝啬地撒了几颗麦粒。
“但是,”他话锋一转,抓起一把铁砂,“为了防备我们,为了维持他的统治,他的铁砂,必须增加这么多!”一把数量可观的铁砂,覆盖在了西魏那本就稀疏的麦粒之上。
“一年看不出什么。”陈兴的手开始加速,“两年呢?三年呢?五年!十年呢?”
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个过程:给东魏的版图上“丰收”麦粒,少量增加“兵员”;给西魏的版图上“歉收”麦粒,却要大量增加“兵员”。
沙盘上的景象,开始发生惊人的变化。
东魏的版图上,金黄的麦粒堆积如山,几乎要溢出边界,而黑色的铁砂,虽然也在增长,但与麦粒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反观西魏,那片小小的疆域里,黑色的铁砂越堆越高,几乎成了一座黑色的小山,而底下作为基础的麦粒,却被消耗得所剩无几,甚至有些区域已经看不到金黄的颜色。
高欢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沙盘上那鲜明的对比,眼神从最初的好奇,变成了震惊,最后化为一种深沉的了然。
“你的意思是……”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只要我们稳住,不去和他硬拼,用时间耗,就能把他活活耗死?”
“正是如此!”陈兴的声音斩钉截铁,“大王,战争不只在沙场之上。宇文泰的强,在于他的兵。我们的强,在于我们的国!用我们的国力,去对耗他的兵力,这就像用一座金山,去砸他一个铁匠铺。他打的兵器再精良,能有我们金山耐砸吗?”
“时间,在我们这一边。”陈 new line “只要我们能稳住内部,发展农桑,充实府库,让麦粒越来越多。此消彼长之下,不出十年,甚至不用十年,我们再看西边,那座铁砂堆成的小山,就会因为没有麦粒的支撑,自己轰然倒塌!到那时,大王您甚至不需要一场决战,只需派一支偏师,就能轻松踏平长安。”
陈兴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高欢的脑海中炸响。
他一生征战,信奉的是“兵锋所指,所向披靡”,信奉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可今天,这个在他看来有些“文弱”的年轻人,却为他揭示了战争的另一张面孔。一张更宏大,更残酷,也更具智慧的面孔。
原来,犁头,有时候比战刀更锋利。
原来,粮仓,有时候比军营更坚固。
高欢缓缓地伸出手,抓起一把东魏版图上的麦粒,金黄的颗粒从他粗糙的指缝间滑落。他又看向西魏那堆摇摇欲坠的铁砂山,久久不语。
大厅里的风,似乎不再那么冰冷了。地上的炭火,也渐渐熄灭。
“持久战……国力战……”高欢喃喃自语,他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曾经的暴怒和不甘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邃与明亮。
“好一个陈兴。”他看着眼前的青年,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让孤看到了一条全新的路。一条……用麦粒和铁砂铺就的,通往天下的路。”
这一夜,晋阳大将军府的灯火,彻夜未熄。一个关于战争的全新理念,就在这小小的沙盘之上,悄然诞生,并即将改变整个天下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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