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行辕的灯火,再次彻夜未熄。
陈砚秋呈上的赵四胥吏画押口供,如同投入静湖的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坚定了李纲的决心。构陷、灭口、胥吏指认、物证链初步形成……这已不是简单的科举舞弊,而是一场精心策划、涉及地方高官与豪商的系统性腐败!
“好!好一个钱百万!好一个‘清流社’!”李纲怒极反笑,将赵四的口供重重拍在案上,“真当我大宋王法,是纸糊的不成?!”
他不再犹豫,立刻挥毫泼墨,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向汴京呈递第二道奏疏。这道奏疏,远比第一道更为激烈和具体。他详细禀明了江宁童试舞弊案的原委,列举了目前已掌握的人证(徐掌柜、赵四)、物证(特殊绢布、王押司暗账、深蓝布片),明确指出钱百万为报复查案而构陷陈砚秋之子,并涉嫌指使灭口王押司。同时,他将此案与漕运亏空、私售题引、勾结北商等大案并联,直言江南官场在郑元化(虽已召回,但余威犹在)及其党羽把持下,已到了“纲纪废弛,贪墨横行,士子寒心,民怨沸腾”的地步,恳请朝廷授权,对江南路相关涉案官员进行严厉整肃,并全力缉拿钱百万归案!
这道奏疏,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直指“清流社”在江南的根基。
与此同时,李纲对江宁府施加的压力骤然加大。他连续发出三道措辞严厉的公文,催促江宁府尹立刻办理童试舞弊案移交手续,并质询其为何在王押司被杀一案上进展缓慢,是否有意包庇?他甚至暗示,若江宁府再阳奉阴违,他将以钦差身份,直接弹劾其渎职!
面对李纲的雷霆之怒和确凿证据,原本还想观望、甚至暗中掣肘的江宁府尹,终于顶不住压力。他深知,李纲是动了真格,且得到了汴京官家的支持(否则不敢如此强硬),自己若再首鼠两端,恐怕乌纱帽甚至性命都难保。
就在李纲发出第三道公文的当天下午,江宁府尹亲自带着一干涉案卷宗、证物(包括那几片作为关键物证的绢布),以及被严密看管起来的陈珂,乘船渡江,来到了润州,向李纲请罪并办理移交。
---
润州,转运使司衙门侧院,一间临时收拾出来的干净厢房内。
陈珂终于见到了父亲。短短数日牢狱之灾,让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清瘦了不少,脸颊凹陷,眼神却比以往更加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父亲!”看到陈砚秋走进来,陈珂眼圈一红,快步上前,就要跪下。
陈砚秋一把扶住他,仔细端详着儿子,看到他虽憔悴但并无大碍,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受苦了。”
陈珂摇摇头,强忍着泪水:“儿子不苦。只是连累父亲声誉,心中难安。儿子…儿子没有舞弊!”
“为父知道。”陈砚秋语气肯定,“我儿品性,为父岂会不知?此事乃奸人构陷,与你无关。如今李大人亲自过问,定会还你清白。”
他拉着儿子坐下,询问了他在羁所中的情况,得知苏氏早已打点妥当,并未受什么苦楚,心中对妻子的感激又深了一层。
“珂儿,”陈砚秋看着儿子,语重心长道,“经此一事,你当明白,这世道并非只有圣贤书中的道理。人心险恶,官场复杂,远超你的想象。但你要记住,无论遭遇何种不公与黑暗,心中那点浩然正气,不可丢!读书,不仅是为了科举功名,更是为了明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陈珂认真听着,重重地点了点头:“儿子记住了。父亲,那些害我们的人…”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陈砚秋目光深邃,“李大人正在全力追查。你要做的,是好好休息,准备接下来的府试。用你的真才实学,去证明自己,这才是对那些人最好的回击!”
安抚好儿子,陈砚秋立刻投入到协助李纲审理案件的工作中。证物移交过来后,他第一时间请来精通织造的匠人,与徐掌柜的证词以及苏氏拓印的纹理样本进行比对,确认那几片绢布与徐氏织坊为钱家定制的批次特征完全吻合。这进一步夯实了钱家定制伪证、构陷陈珂的铁证。
与此同时,对那块深蓝色布片的追查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冯坤麾下一些老兵认出,这种厚实、耐磨、颜色偏深的蓝布,并非军中制式,但江宁一些大户人家的护院、以及某些见不得光的私人武装,常偏好用这种料子做劲装,因其价格适中且不易引人注目。
范围虽然缩小,但排查起来依旧困难。墨娘子动用了地下情报网,重点排查与钱家、刘明参军以及已知“清流社”成员有关的护卫、打手。而冯坤则派出手下机灵的斥候,混入市井,打探消息。
---
然而,对手的反扑也并未停止。
就在陈珂被接到润州的第二天夜里,关押赵四的军营外围,发现了可疑人物的踪迹。巡逻的兵士与之发生了短暂的交手,对方身手矫健,对地形颇为熟悉,眼见无法得手,便迅速遁入夜色之中,未能擒获。但交手过程中,一名兵士扯下了对方的一小片衣角,赫然也是深蓝色的棉布!
消息传来,陈砚秋与李纲更加确信,对方灭口之心不死,而且动用的是同一批(或同一来源)的武力。那个神秘的“蓝枭”及其同伙,就像隐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发出致命一击。
“看来,不把这些藏在暗处的爪子剁掉,我们是不得安宁了。”李纲面色阴沉。他再次加强了行辕和关押人证地方的守卫,并严令冯坤,加大搜捕力度,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些穿着深蓝劲装的可疑分子揪出来!
压力,同样传导到了江宁府。
通判张文远根据陈砚秋提供的思路和李纲的授权,开始对户曹参军刘明进行暗中调查。很快发现,刘明在其担任户曹参军期间,经手的几笔漕粮折变银、地方杂税款项,账目存在明显不清,有大量资金流向不明。而且,其家眷近日行为异常,似乎在悄悄变卖一些不易携带的古玩珍宝,有准备跑路的迹象。
张文远当机立断,以核查账目为由,将刘明“请”到了府衙值房,实则软禁起来,并派人查抄了其办公的廨舍和部分家宅,果然搜出了更多与钱百万往来密切的信件和账目碎片,其中甚至隐约提到了“郑公”和“汴京打点”等字眼!
刘明的被捕和查抄出的新证据,如同在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上又浇了一瓢热油。整个江南官场为之震动,那些与郑元化、钱百万有所牵连的官员,人人自危,开始各寻门路,有的试图向李纲表忠心撇清关系,有的则暗中串联,谋划对策,更有甚者,开始秘密转移财产,准备后路。
“清流社”在江南看似铁板一块的阵营,在李纲毫不留情的连续重击和陈砚秋抽丝剥茧的证据挖掘下,终于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以势破局,李纲凭借其钦差身份和来自汴京的(潜在)支持,以童试舞弊案为突破口,动用军事威慑、行政压力、司法调查等多种手段,强行撕开了江南黑幕的一角。陈砚秋则以其细致的观察和推理,不断为这“势”增添着实质性的内容和力量。
局势,正朝着有利于陈砚秋和李纲的方向发展。但众人都明白,真正的核心人物钱百万依旧在逃,那个致仕的沉舟依旧隐藏在幕后,汴京的郑元化以及其背后的蔡京集团绝不会坐视江南势力被连根拔起,更强大的反扑,或许还在后面。
润州的夜晚,依旧不平静。但这一次,那彻夜不熄的灯火中,除了凝重,更多了几分破开迷雾、迎向光明的决绝。陈砚秋站在院中,望着东南方向——那是江宁,也是无数士子梦想与挣扎开始的地方。他知道,这场围绕科举、围绕江南命运的斗争,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喜欢不第河山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不第河山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