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四月初五,碎玉轩的藤萝爬满了回廊,淡紫色的花穗垂落,风一吹便簌簌作响。
碎玉轩的莹心堂与东偏殿隔了道月洞门,甄嬛与方淳意同住这院子,算来已有三载。
甄嬛一向待她亲厚,见她入宫时年纪尚小,性子又瞧着憨直,便总当小妹妹般照拂——
春日里分新制的花露,冬日里送暖手的汤婆子,连皇上赏赐的新奇点心,也常让人给她送去些。
淳常在也确实黏人,三日两头便往莹心堂跑,有时是捧着绣了一半的帕子来请教针法,有时是揣着从御膳房讨来的小食分享,叽叽喳喳的,像只停不下来的小雀儿。
甄嬛总笑着打趣她:“你这丫头,怕是把我这儿当自己家了。”
“可不就是自家姐姐嘛!”淳常在仰着脸笑,眉眼弯弯的,瞧着一派天真,“在姐姐这儿最自在,比在我那东偏殿里热闹多了。”
自打格格降生,淳常在来得更勤了。
每日清晨不等梳洗停当,便能听见她在院外喊“莞姐姐”,进来后必定先凑到摇篮边逗孩子。
嘴里念叨着“小格格长个子了”“这眉眼越发像皇上了”,末了再挨着甄嬛坐下,说些宫里头的新鲜事,句句都带着孩子气的热络。
甄嬛正给孩子缝着小肚兜,听她絮絮叨叨说华妃宫里新得了一匹云锦,又说皇后赏了安陵容一对玉镯,只偶尔应一声,指尖的针线却没停。
流珠在一旁剥着橘子,轻声道:“淳常在这阵子比浣碧还勤呢。”
甄嬛抬眼瞧了瞧淳常在,见她正专注地看着摇篮里的孩子,侧脸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单纯。
便笑了笑:“她年纪小,又是头回在宫里长住,想家了吧。来这儿热闹些,也好。”
她没多想,只当这小姑娘是真把自己当亲人,却不知那看似纯澈的眼底,早已藏了许多她看不懂的心思。
这日申时左右(15点)淳常在身着水红绫绣缠枝莲纹旗装,衣襟缀藕荷色滚边,裙摆莲纹若隐若现,恰似初绽新荷。
鬓边一支银镀金点翠小簪,红宝石如露珠轻缀,衬得双鬟髻愈发娇憨。
足下青缎粉底花盆底踏过宫阶,步步生莲,行至碎玉轩前,见浣碧立于阶下,遂展颜笑唤:“浣碧姐姐!”
浣碧脸上的笑意顿了顿,随即上前一步,极轻地拉了下淳常在的袖子,引她离殿门远些,这才压低声音道:“我的好常在,您来得可真不巧。”
“万岁爷正在殿内和我们小主说着体己话,特意吩咐了不许人打扰的。”
她说着,朝殿门内努了努嘴,继续道,“您听听,里头静悄悄的,咱们可不敢在这个时候通传。”
“您若是想瞧格格,不如晚些再来?那会儿格格也睡醒了,精神头正好。”
“皇上也在?”淳常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娇憨。
“不妨事,我轻着些便是。我就远远瞧一眼格格,绝不打扰皇上和莞姐姐。”说着便提步要往里走。
浣碧连忙上前半步,屈膝拦在跟前,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常在三思!”
“殿里皇上还在,这会子规矩最是要紧,冒然进去怕是不妥。”
“奴才若是拦不住您,回头小主怪罪下来,奴才实在担待不起啊。”
淳常在却摆了摆手,脚步没停,语气轻松得很:“姐姐放宽心,莞姐姐素来宽厚,断不会怪罪的。”
“我来瞧格格也不是头一回了,皇上想必也不会介怀。”
话音刚落,已伸手掀了帘栊,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进去。
浣碧望着那抹水红身影消失在帘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垂手立在帘外,心里暗自嘀咕:
这淳常在今儿个倒是格外心急,往日虽也常来,却也没这般不顾规矩的时候,不知是怎的了。
殿内,皇上正坐在铺着明黄色锦缎垫子的紫檀木椅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甄嬛则坐在一旁的玫瑰椅上,陪着说话。
忽闻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着叽叽喳喳的笑语传来,皇上抬眸望去,眼中带着几分纳闷:“这碎玉轩倒是热闹,是谁这般无规矩?”
甄嬛闻言,心中已然明了,面上却依旧带着温婉的笑意,欠身道:“回皇上的话,想来是淳常在来了。”
“她素日便爱往正殿凑,总说惦记着淑和格格。”
说话间,淳常在已然走到殿中,抬眼瞧见龙颜,先是一愣,随即连忙敛了笑意,福身行礼,声音清脆:“臣妾给皇上请安,给莞贵人请安。
“皇上圣安,莞贵人金安。”
她的动作带着几分仓促,却又不失娇俏,鬓边的簪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平添了几分灵动。
皇帝放下书卷,目光落在她身上,略一沉吟,道:“免礼。倒是记起来了,你住碎玉轩东偏殿,素日常来给莞贵人问安?”
淳常在起身时,故意抬了抬眼,眼中带着几分羞怯与欢喜。
柔声道:“回皇上的话,臣妾感念莞贵人照拂,又实在喜欢小格格,便常来瞧瞧。”
“方才不知皇上在此,贸然闯入,还望皇上恕罪。”
甄嬛坐在一旁,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淳常在。
只见她今日刻意打扮过,旗装的领口绣着精致的缠枝纹,鬓边的簪子虽不张扬,却也透着几分用心。
不过甄嬛并未多想。
皇上瞧着淳常在娇俏可人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笑道:“无妨,年轻人活泼些是好事。”
“格格确实招人疼,你既然喜欢,便常来瞧瞧也使得。”
“谢皇上恩典!”淳常在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浓,屈膝谢恩时,动作愈发轻柔,“臣妾定不会惊扰了皇上和莞姐姐的。”
随后,她便凑到摇篮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淑和格格,嘴里轻声念叨着:“格格睡得真香,粉雕玉琢的,真是个小福气包。”
语气中满是喜爱,却也不忘时不时抬眼瞟向皇帝,眼神中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
甄嬛坐在一旁,听着淳常在的话语,心中五味杂陈。
她端着茶盏,却全然没了喝茶的心思,只觉得殿内的空气都变得有些沉闷。
皇帝与淳常在偶尔说上几句,她也只是敷衍着应和,心中却已开始盘算起来。
这般过了约莫一个时辰,皇上起身离去,淳常在送驾后,也便回了偏殿。
谁知次日傍晚,敬事房的太监便捧着绿头牌来了碎玉轩回话。
“启禀莞贵人,”太监躬身行礼,“今日皇上翻了淳常在的牌子,吩咐夜里在养心殿侍寝。”
甄嬛闻言,手中的茶盏险些滑落,她定了定神,缓缓道:“知道了,替我恭贺淳常在。”
太监退下后,浣碧上前道:“小主,这淳常在倒是好手段,不过是昨日见了皇上一面,便得了圣宠。”
甄嬛沉默片刻,语气平淡:“圣心难测,这也是她的福气。”话虽如此,心中却早已明了。
淳常在往日的殷勤,今日的刻意讨好,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
想起昨日她在皇上面前的模样,甄嬛只觉得一阵作呕,往日里那点同院的情分,此刻已然荡然无存,只剩下满满的厌恶。
第三日天刚亮,碎玉轩外便传来太监的唱喏声,竟是内务府捧着圣旨来了。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晨雾:“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淳常在方佳氏,性资慧黠,恪慎持躬,着晋封贵人,钦此。”
消息传到莹心堂时,甄嬛正抱着格格。
她手一抖,险些将孩子晃醒,怔怔地望着窗外那抹明黄的身影,半晌没回过神。
不多时,淳贵人便穿着新制的藕荷色宫装来了,头上簪了支赤金点翠步摇,比往日多了几分体面。
她进门便屈膝行礼,声音依旧娇软,却添了些刻意的恭谨:“臣妾给莞姐姐请安。”
“托姐姐的福,臣妾方能得蒙圣恩,今日特来谢过姐姐平日照拂。”
甄嬛看着她,忽然觉得陌生得很。
眼前这张笑脸,明明还是初见时的模样,可那眼神里的光,却再不是从前那股子懵懂的天真,倒像是淬了些什么,亮得有些刺眼。
她勉强笑了笑:“淳贵人客气了,这都是你的福气,与我无关。”
淳贵人又说了些感恩的话,句句都往“姐妹情谊”上靠,末了才起身告辞。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甄嬛才缓缓坐下,小格格已在她怀里睡熟。
窗外的藤萝花被风卷着落下,飘了一地紫莹莹的碎瓣,像极了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皇上,你心中当真有我一席之地吗?”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入宫这些年,她步步谨慎,掏心掏肺地待他,可换来的是什么?
华妃恃宠而骄时,她忍着;安陵容封妃时,她劝自己那是母凭子贵;
可如今,连淳儿都能一步登天,这让她如何甘心?
槿汐端着参汤进来,见她眼圈发红,忙道:“小主别钻牛角尖。”
“淳贵人能晋封,不过是皇上一时新鲜,怎比得上小主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分量?”甄嬛自嘲地笑了,“我的分量,怕是早就被这些新人磨得没剩多少了。”
“从前是华妃,后来是安陵容,如今连淳儿都能轻易越过我去……”
“我倒成了她们晋升的踏脚石了。”
她望着小格格熟睡的脸,忽然一阵心酸:“连格格的名字,皇上都迟迟不肯赐下。”
“若是个阿哥,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槿汐叹了口气,为她披上件披风:“小主慎言。”
“皇上心里是有您的,不然也不会日日派人来问格格的安。”
“只是这宫里的恩宠,本就如流水般难测,小主且放宽心,养好身子,照顾好格格,总有云开月明的日子。”
甄嬛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那片落尽了花的藤萝架。
风穿过廊下的铃铛,发出细碎的响声,像在嘲笑她的天真。
她忽然明白,这深宫之中,从来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情分。
你若不往前争,就只能看着旁人把你远远甩在身后。
摇篮中的格格在梦中咂了咂嘴,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襟。
甄嬛轻轻抚摸着女儿的手,眼底渐渐凝起一丝决绝——为了格格,她也不能再这般消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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