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格物院,天光如练。晨雾尚未散尽,屋顶的铜风向仪滴着昨夜的露水,在微风中轻轻转动。远处的实验场内,几名年轻的匠师正调整一具新制的测纬仪,光线映在他们的额头上,泛出一层温润的光。
李子清立于院中石阶上,披着一件灰白的旧袍,鬓发已经花白,但眼神仍像少年时那般锋利而明澈。他的手里,捧着一卷古旧的海图,那正是几日前从文渊阁送来的旧卷。墨迹虽淡,却笔法精绝。那一幅幅海潮的线条,不似虚构,而像是某个确曾存在的世界在遥远的彼岸呼吸。
“这纸,乃是前朝的鱼鳞纸。”他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怀旧的敬意,“耐湿而不糊,唯东海沿岸方能造。画者非凡人。”
他身边的弟子——陈岳,捧着竹简记录,抬眼问道:“先生认为,此图所绘,确有其地?”
李子清笑了笑,背负双手,慢慢踱步:“天下之大,岂能尽于目所及?古人言‘海无涯’,可我等却知——水下有脉,潮有势。若有人能循此势而行,或可抵达无人之域。”
他说罢,伸手轻轻抚过那张海图。指尖触及的一瞬,仿佛能感觉到一阵微微的凉意,像是远洋的风,从图中溢出。
“这兽形符号,”另一位弟子沈槐低声说,“似鱼似龙,非中原之形。也许是夷人所见之物?”
“非也。”李子清摇头,“这是浪之影。”
弟子们一愣。
“浪之影?”陈岳皱眉。
“海上风起,水脉卷成涛峰。若日光从云后透下,浪顶如鳞闪烁,远观如龙。”李子清轻叹,“画此者,必亲历之。”
他转过身,望向窗外一株老槐树。枝叶在风中轻颤,如同一幅舒展的图卷。他记得多年前,宁凡初立格物院时,曾说过一句话——“学问非为利器,乃为开目。”
此刻,那句话再次在心头回荡。
“陈岳,传令下去——召地理所、工艺所、天象台诸生,明日共议探海之策。”
“是,先生。”
李子清走入研究厅。案上摆满了星盘、罗盘、天象图,还有各式航线草图。那张古海图被安放在中央,用四角铜镇压。烛光映在海浪的墨线间,仿佛那些波涛在夜色里缓缓流动。
众弟子鱼贯而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的期待。那不仅是对未知的好奇,更是一种文明深处的冲动——当内陆已尽,人心必向远方。
“先生,此事若上奏,朝廷是否会允?”一位弟子犹豫着问。
“如今圣上新立,正重格物之学。苏大人于文渊阁主修《全书》,我等若以学术为名,自不会遭阻。”李子清微微一笑,“此事,不为功名,只为求真。”
他取出一卷旧册,翻开,露出当年宁凡批注的字迹:“知海者,能知天。”
屋内一片静寂。
陈岳低声道:“先生,若真能行远洋,所需船只非寻常所能制。风向、潮流、粮储、工艺,皆须周全。”
李子清点头,目光落在门外那一片被晨光染白的院墙上,缓缓说道:“是啊,船——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固。”
话音未落,他转身对另一角的工艺所弟子命道:“取近年所造铁骨木胎之船模来。”
不多时,数名匠师抬来一个丈许长的模型。船身以坚木为骨,覆以薄铁板,龙骨深,舵厚,帆索以丝缆缠绕,稳若山岳。李子清绕船而行,指节轻叩铁板,发出清脆声。
“此为探海之舟雏形。”他说,“船腹双层,可抗风浪;甲板置滚轴,可调主帆角度,以顺风向。若能以此式改造海军旧船,再加桅顶星盘定位,可航十倍之距。”
众人目光炯炯,仿佛看到了那片未知的苍茫海域。
有弟子激动地问:“先生,可否命名?”
李子清沉吟片刻,道:“名曰‘探海’。意在无疆。”
话音方落,外头传来急步声,一名传令官快步入厅,拱手奏道:“格物院请命探海之议,圣上已闻。陛下有旨——格物院得筹船,选精干之士,先行试航,不得声张。”
厅内一时安静,随后是一阵低低的惊叹与振奋。
李子清阖目片刻,叹息:“宁凡陛下若知,定也微笑。”
他抬头,烛火映在他眼中,像燃着的海焰。
“我们,不为开疆,只为开眼。”
——
几日后,京郊造船场。春潮涨,江水浩荡。工匠们赤足立于湿滑的船坞,汗水与水珠交织,木槌声密如雨落。
李子清亲临现场,披着斗篷立于坞口。风中带着河泥与木屑的气息。远处,第一艘“探海船”的龙骨正被缓缓吊起,安放入槽,发出沉闷而庄重的回响。
他看着那艘未成之船,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震动——那不只是木与铁的结合,而是一段文明的延伸。
“海之大,在于不拒百川。人之智,在于不拒百言。”他喃喃自语。
此时,穆烟玉踏浪而来。她仍着深蓝长衣,腰佩银带,发中插一支玉簪。风一拂,衣袖猎猎。
“老先生,听闻你要造探海之舟,怎不招我?”她笑意淡淡。
李子清转身,目中光动:“穆女侠若愿相助,何愁不成。”
“我有几名弟子,皆通水性,习得测星与绘图之术。若需护航、记载、探路,可随船而行。”
“甚好。”李子清郑重一揖。
“我这辈子见过太多战争,如今能为一趟不流血的远行效力,倒也痛快。”穆烟玉眯眼望向江面,江风掀动她的衣角,“听闻那图上有未知之岛,也许真有另一片天地。”
“或许吧。”李子清微笑,“但我更想知道,我们到不了的地方,有什么风。”
——
数月后,格物院北仓。
探海船已成,两桅高耸,桅顶悬星盘,船头饰一铜鹰,双翼展张。舱中贮粮、帆索、罗盘、测尺、药箱、天镜、烛盏……应有尽有。
出航之日,晨雾弥漫。百官并未列阵,亦无锣鼓,只寥寥数人送行。苏若雪披着素衣立于岸边,风掠她的袖,带起发丝。
李子清上船前,回首对她一礼。
“若雪大人。”
“李老。”她微笑,眼中有微光闪动,“此去,不为疆界,只为文明。”
“正是。”
“那便去吧。”
江面雾开,帆起如翼。探海船缓缓驶离码头,水波涌动,阳光在帆影间碎裂成万点金光。
苏若雪目送良久,低声吟道:“海无尽,知无涯。”
那声音随风散入江面,化为无数回响。
远处,一行白鹭振翅而起,掠过水面,像是在引路。
——
夜幕降临。
格物院高塔上,陈岳俯瞰着远去的船影,手中握着一封李子清留给他的信。
“陈岳,若我归来,愿与你共续格物之道。若不归,愿你以心为舵,以真为岸。”
烛光摇曳,他缓缓合上信,眼神坚定。
“师言,我记下了。”
——
那夜,京中各处灯火未明。文渊阁的抄经房仍亮着,苏若雪伏案续写《全书》。宁寿宫的窗中也亮着微光,宁凡未眠,静静坐在案前,听外头春虫低鸣。
他想起那年自己也曾凝视远方的海。
如今,那一切,终于有人代他去看了。
他微笑,提笔,写下一句:
“问苍茫大地,谁主风浪?此心可矣。”
烛焰轻晃,照亮他鬓边的银丝。
窗外夜色如墨,风自东方来,带着一缕咸湿的气息。
那是海的味道。
而那艘船,正穿行在无边夜色之中,载着玄朝的梦与人心的渴望,驶向未明的晨光。
山色如黛,春水东流。
一场连绵的雨从西岭落下,缠了整整三日,方才歇止。雨后初晴,云气缭绕在山腰间,如絮似纱,隐约可见新修的石道蜿蜒向远处的松林,尽头是一个静谧的院落。
院外竹影摇曳,檐下悬着一串铜铃。风一过,铃声清脆。
穆烟玉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中一卷《海录》,膝上压着一柄旧佩刀。刀鞘磨损,刃口微卷,却仍光寒。她低着头,指尖缓缓抚过卷中描绘的海线,目光深远。
“这一条,便是李先生他们去的方向。”
院内,一名青年正以清水洗茶。青衣素裳,举止从容,正是当年“探海使团”的绘图弟子之一——祁衡。
“师尊,”他轻声应道,“从那日起算,已有一年零四月。”
穆烟玉点头,神色淡淡:“若按天象推算,他们应已过黑潮,进入西南暖流。若船未损,今夜或能见回信火光。”
她说完,抬头望向天际。
雨后的天极净,远山如洗。白云之间,一抹淡红渐渐浮现,那是暮色。
祁衡顺着她的目光,也抬头看天:“师尊……您真信他们能回来?”
穆烟玉沉默片刻,淡声道:“信,也不信。”
“何意?”
“信他们的志,不信天的慈。”
她缓缓放下卷轴,站起身,目光落在院外那条被雨水冲净的石径上。
“李先生那一代人啊,是玄朝最懂海的人,也是最不惧风的人。可海——”
她叹了口气,“海从不偏爱任何一艘船。”
风拂过她的发梢,带来一缕咸味。那味道,祁衡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那不是山气,而是风中夹着的海潮气。
他猛地转身,看向东方。
山口的尽头,有一线银光,正缓缓闪动。那光并非日光,也非云影,而是夜幕降临时,一束来自远处的火信。
穆烟玉眯起眼,低声:“火在——”
“是‘探海’!”祁衡惊喜地道,“是他们!是他们回来了!”
穆烟玉的眸光深了一瞬,旋即笑了。
“走,去海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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