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前来声援裴桑枝的百姓们闻之,愕然道:“这……这就结束了?”
他们一大早翻出各家压箱底的破旧衣裳,一针一线缝制成旗;又特地寻来识字的穷秀才,笨拙地照着描画,在旗面上郑重写下名字。
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呢。
这里头,绝大多数人这辈子哪里提过笔杆子?
握在手里,描摹的不仅是字,更是心头的期望。
不过,也是好事。
至少这说明,陛下和朝堂诸公,是将恩人兄妹的冤屈与诉求放在心上的。
但,旗子既已缝就,名字也已签上,便断没有白白搁置的道理。
于是,城北那贫民窟外,便多了一面迎风招展的旗。
它在那儿飘摇着,既像是百姓心头那点柔软的感念,又像是他们对明日,那说不清却盼得到的美好生活,无声却倔强地眺望。
这一点向往,虽微如萤火,却是人人心头不灭的光亮。
盼着……
能把日子好好的过下去。
自己的、亲人的、恩人的。
……
华宜殿。
老臣们告退而出,个个头重脚轻,恍若梦游。
直至踏出宫门,经风一吹,才惊觉周身官服早已被冷汗浸透,凉意刺骨,尽是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悲凉。
初入官场时,谁不是一腔赤诚,满怀济世之志?谁不曾梦想着挥斥方遒,成就一番青史留名的功业!
然而官阶愈是向上,周身无形的枷锁便愈是沉重,昔日豪情,竟渐渐被牵绊、被顾虑捆住了手脚。
终至举步维艰,动弹不得。
这能怪谁?
只能怪自己。
当今天子已是难得的仁君明主,对臣下宽厚,待功臣优渥。可他们呢?却仍在旁人投诚讨好之际,让欲念如野草滋生,忍不住将其网罗麾下,收归己用。
仿佛派系之下依附者愈众,他们个人的权势就愈发光耀夺目。仿佛姻亲故旧交织得愈是盘根错节,他的家族便愈能永固不倒。
日积月累。
昔年的一腔热血、万丈豪情,终被权势的算计、浮名的负累与贪婪的欲念,一点点蚕食殆尽。
落得如今这般满腹盘算、精于算计,被昔日同僚当面唾骂,却半个字也辩驳不得的境地。
哑口无言啊!
是真的哑口无言啊。
若是众人一同沉沦,便能在“共浊”中求得心安,将这份不堪粉饰为“人之常情”,而非己之过。
这世道如此……
这人心如此……
可为何偏偏是白发苍苍的周域,还能在华宜殿上那般慷慨陈词?为何偏偏是周域,义无反顾接下了这无人敢碰的烫手山芋?
见一人独醒,便衬得他们污浊不堪。
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人啊……
老臣们目光一触即离,随即化作一声沉沉叹息。那几分难以言说的狼狈,在此刻已是心照不宣,无处遁形。
回头路,是早已断了。
当年入仕时那腔热血,早已凉透;而今大权在握,昔日的豪情壮志,也悄然化作了刚愎与自负。
但……
但,他们仍可修剪枝桠,让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至少从外表看去,依旧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必须剪去所有枯枝烂叶,以免内里被彻底蛀空。
哪怕,断臂求生。
“你……”
“我……”
话到嘴边,终究又咽了回去,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还能说什么……
有说废话的功夫,还不如趁早回去做园丁,好生的修剪修剪枝桠。
……
华宜殿中。
元和帝眼也不抬,状似无意地明知故问:“城北百姓聚众声援一事……”
自然,裴桑枝是断不会承认的。
有些事可以心照不宣,却万万不能宣之于口。
“回陛下,此皆因您治下百姓淳朴良善,心怀感恩。他们念及微臣年关时曾尽心赈济,凡事亲力亲为;又见臣认祖归宗后,仍坚持开设粥棚,周济贫苦。此番听闻微臣冒死敲响登闻鼓,欲求陛下与三司主持公道,感念旧日恩情,方才自发声援。此实为陛下圣德教化所致,亦是百姓们的肺腑之言。”
“微臣不过尽了些微末本分,一切皆是仰赖陛下圣德庇佑,万万不敢居功。”
最大的功劳是陛下的,绝对不可能是她的。
这点分寸,她心知肚明。
言辞越是恭谦,越是能投其所好,博得圣心欢悦。而最终,那份实利自会悄然落回她的囊中。
正因如此,她才更要将话说的圆满。
元和帝:……
裴桑枝嘴甜起来,字字句句都沁着蜜糖似的,直让人听得心头熨帖。那情状,倒与明熙哄他时的模样如出一辙,甚至颇有种青出于蓝之势。
这……
这到底算是什么?
算是妇唱夫随?
“裴卿,贤臣可不是你这般作态。”
“你费尽周折入主女官署,所求的,莫非就是做一个巧言令色的弄臣?”元和帝打趣道。
裴桑枝神色一正,恭声应道:“陛下明鉴,臣方才字字皆出自肺腑,绝无虚言。”
她躬身再拜,续道:“陛下若觉臣言有过誉之处,可遣顺全公公亲往市井探听。上京百姓对陛下之爱戴,早已有口皆碑,皆是发自内心,心悦诚服。”
关于圣上在民间的威望,她已审慎地揣摩过。结论便是,民心所向,断不至于让她这番话落空。
元和帝闻言,挑眉一笑:“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巧嘴。”
说话间,他摆了摆手,语气随和:“罢了,朕不与你计较。”
“在这朝堂之上,你有反击之力,总好过被那帮老臣逼得毫无招架之功。”
“他们既用得民心,你为何用不得?”
“能用,且善用,方是上策。”
“不过,今日在华宜殿发生之事,那帮老臣们怕是会在心中记恨于你,朝堂之上的势力盘根错节,朕也不好过于明显地偏帮袒护于你。还有,那些老臣们虽有私心,但有些话还是没说错的。淮南惨死的百姓家眷,其恨意必然难平。若民乱一事真有蹊跷,届时……”
元和帝点拨之意明显。
裴桑枝斟酌片刻,方轻声应道:“陛下,若以结果而论,微臣此举……不知能否算作‘大义灭亲’?”
在适当的时候,不妨略施苦肉计,这或许是平息淮南民愤的有效之法。
元和帝的目光定定地端详她片刻,眸中已是了然,方淡淡道:“懂得取舍,能豁出去,便是你的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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