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停在了工部衙署那气象森严的黑漆大门前。
两人下了车,工部依旧是一片繁忙景象,胥吏、工匠、杂役穿梭不息,空气里混杂着木材、墨线和尘土的气息。
周桐来过两次,却始终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工部尚书苏勤,不禁有些嘀咕。
事实上,工部尚书作为一部之主官,通常确实在衙署内设有固定的值房或办公大堂处理政务,统筹全国土木兴建、水利工程、器械制造等。
但因其职责涉及大量实地勘察、督导重大工程,或因皇帝召见、参与朝会、协调其他部院事务等原因,时常不在衙署内坐班实属正常。
和珅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低声提醒道:
“把腰挺直了,神态端起来。苏大人接了圣旨,此刻定然在衙内候着我俩,岂会再让你扑空?”
周桐“哦”了一声,随即眼珠一转,凑近和珅极小声道:
“那我要不要先踹你一脚?”
和珅一愣,完全跟不上这跳跃的思维:“干什么?”
周桐一本正经地解释:“我看话本里都这么写,那些老古板清官,不都喜欢看到贪官被义士踹吗?我先表演一下,给苏大人留个好印象?”
和珅:“……”
他感觉自己的拳头在袖子里攥了又攥,硬了又硬,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给我安分点!”
两人向前来接引的胥吏表明了身份和来意。那胥吏显然早已得到吩咐,恭敬地将他们引往工部尚书处理机要事务的地方。
工部尚书的办公场所通常位于衙署中轴线上,是一个相对独立、宽敞且肃静的院落或厅堂。
此处并非喧闹的工场,而是处理文书、制定章程、召见下属商议要务的核心区域。
厅内陈设古朴实用,靠墙立着存放卷宗档案的木架,上面分门别类标注着“营缮”、“虞衡”、“都水”、“屯田”等字样。
巨大的案几上堆放着图纸、公文,一旁可能还放着算盘、规尺等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纸张的味道,显示出主人日常处理的皆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具体实务——
从宫室陵寝的修缮预算,到河工水利的疏浚方案,从军器监的兵器制造,到各地官营作坊的物料调配,皆需经其手。
刚到门口,便见一人负手而立等在那里。
此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浆洗得笔挺、毫无褶皱的深色官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连胡须都修剪得整整齐齐。
周桐只看一眼,心里就冒出个念头:就差一副老花眼镜,活脱脱就是他前世那位古板严肃、治学严谨的中学语文老师!
和珅已堆起笑容,快步上前拱手:
“苏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苏勤闻声转过头,脸上是标准的、看不出多少热络的客套笑容,同样拱手回礼,动作规范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和大人。”
声音平稳,不带波澜。
和珅继续说着场面话:
“此番能与苏大人一同为陛下分忧,实乃和某的荣幸。”
他侧身让出周桐,介绍道,
“苏大人,这位便是陛下旨意中提及,与我等一同协理蜂窝煤一事的周桐,周怀瑾。”
听到“周桐”二字,苏勤的目光终于落了过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周桐这一身崭新的白色文士袍,见对方姿容俊朗,态度谦逊,立刻规规矩矩地躬身行了一礼:
“下官周桐,见过苏大人。”
苏勤古板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赞赏神情,抚须道:
“周大人年少有为,声名远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周桐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微微垂首:
“苏大人谬赞了,晚辈愧不敢当。些许虚名,不过是侥幸,侥幸而已。” 说完,便自觉地退后半步,站在和珅侧后方,姿态放得极低。
和珅见状,便笑着打圆场:
“苏大人,我等还是进去详谈吧。”
三人进入厅内落座,很快有胥吏奉上热茶。苏勤坐在主位,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便直接切入正题,语气一板一眼,如同在宣读公文:
“下官今晨接获陛下圣旨,言及蜂窝煤之事,关乎民生取暖,乃当前要务。旨意言明,由我工部主导,户部协理,周大人提供技术支撑。
下官已即刻召见过屯田清吏司郎中曹政,据悉,前期选址、工匠调配等事宜,曹郎中已按大殿下的意思初步安排妥当……”
他陈述得极其客观,没有任何个人情绪,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将已知的情况清晰罗列。
说完工部的准备,他目光转向周桐,语气缓和了些:“周小友,不知对此事,还有何高见需要补充?”
周桐闻言,先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一旁,然后微微拱手,态度谦和却不失条理:
“苏大人统筹全局,安排周详,晚辈钦佩。
大人久居工部,深知实务,各项布置必然是最为妥帖的。晚辈与和大人,实不敢妄加插手,扰乱大人部署。”
他顿了顿,清晰地说道:
“依晚辈浅见,此事可分头并进。晚辈职责所在,便是与工匠沟通,确保蜂窝煤制作技艺无误,并力求在此基础上,研发出更少烟、更耐烧的改良品种。
而和大人则负责协调户部,确保工匠工钱、物料采购、场地租赁等一应银钱支用顺畅,保障后勤无虞。至于全局调度、人员管理、工程监督,自然还需苏大人您来坐镇掌总。”
这一番话,既捧了苏勤,又明确了各自分工,将自己与和珅放在了“协助执行”的位置,显得极有分寸。
苏勤听罢,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微微颔首:
“周小友年纪虽轻,思虑却甚为周全。”
不过他随即也露出一丝疑惑,“只是这‘蜂窝煤’、‘少烟煤’之说,下官亦是初次听闻,颇觉新奇。”
周桐谦逊一笑,将功劳推得干净:
“晚辈也不过是帮忙传递消息、跑跑腿而已。真正发现此物,并有心将其改良利民的,乃是大皇子殿下。”
接着,他便用一种平实无华,却格外真挚的语气“吹捧”起来,没有华丽辞藻,只陈述“事实”:
“殿下在桃城期间,体察民情,深知百姓冬日取暖之苦。偶然间发现石炭(煤炭)若能妥善处理,便可大大减少毒烟,于是便亲自带着我等,反复试验,摸索制作之法。
殿下常言,‘为政者,当以民命为本’,此事虽小,却关乎千家万户冬日能否得一夕安寝。
殿下亲力亲为,不辞辛劳,实令我等感佩。”
苏勤听着,脸上果然露出惊异之色:
“大皇子殿下竟……竟有如此心思与作为?体恤民瘼,躬亲实务,这……下官倒是前所未闻。”
他印象中的大皇子,更多是与军伍、还有那桩“惊世骇俗”之事联系在一起。
众人又商讨了一些细节,和珅便起身表示要先去协调户部资源调拨,让款项和物资尽快到位。
“周老弟,那你便与苏大人一同,先去确定下来的场地看看,安排一下工匠和具体的技术传授事宜。”
周桐与苏勤二人便一同出发,前往初步选定的窑厂旧址。
路上,苏勤忍不住再次感叹:“周小友真乃少年英才,不仅诗才惊世,于这实务一道,亦颇有见地。”
周桐坐在马车中,闻言微微欠身,态度诚恳而从容:
“苏大人过奖了。晚辈为官时日尚浅,若论资历,可谓履薄临深。然晚辈深信,为官一任,无论职位高低,首要在于一个‘民’字。
心系百姓冷暖,方不负朝廷俸禄,不负平生所学。”
他话语平和,却自有一股力量,“此次追随大殿下办理此事,更是亲眼所见殿下为民之心,拳拳可见。
殿下能于细微处见民生,于艰难中辟蹊径,此等胸怀与实干,方是晚辈愿意竭力追随的原因。”
他巧妙地将自己的“为民”理念与沈怀民的“实干”形象衔接起来,听起来自然而然,毫无刻意之感。
苏勤听了,不住点头,显然对此番言论极为受用,但随即又叹了口气:
“大皇子殿下……确有才干,只是……唉……”
他想到了那件让朝野非议的事,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
周桐静静地听着,没有急于反驳,而是用一种带着点“纯粹”和“固执”的语气,开始潜移默化地输出自己的观念:
“苏大人,晚辈入仕不长,或许想法稚嫩。但在晚辈看来,评判一人,不应只看其一时一事,亦或听信外界流言。
晚辈只认一个道理:
若此人行事,是真心为民请命,为国谋利,那他便值得晚辈敬重,值得晚辈为之奔走效力。
大殿下此事,利在当下,功在千秋,晚辈只见其行,不问其他。”
他最后甚至引了一句应景的诗文,画龙点睛,“‘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晚辈虽不敢自比先贤,然此心同然。”
这番话,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只看实事、心怀赤诚的“白纸”般的青年,极大地博取了苏勤的好感。
苏勤看着眼前这“心思纯粹”、“勇于任事”的年轻人,眼中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只觉得此子不仅才华横溢,更难得的是心性正直,实在是个可造之材。
两人越聊越投机,苏勤甚至主动邀请道:
“周小友,待此事忙完,若有闲暇,不妨来寒舍坐坐。小女在家中也时常诵读你的诗作,对你颇为仰慕,一直想与你探讨诗词之道。”
周桐心中暗叫“又来了”,面上却依旧是那副谦逊守礼的模样:
“苏大人厚爱,晚辈惶恐。待此间事务稍定,若大人与小姐不嫌晚辈叨扰,即可书信一封,晚辈定当登门求教。”
到了选址的旧窑厂,周桐立刻投入工作。
他亲自上前,与那些被召集来的经验丰富的炭匠们围在一起,蹲在地上,拿着树枝或炭块,一边画图一边讲解蜂窝煤的原理、配比、制作流程以及注意事项。
他言语通俗,不时还比划着,确保每个工匠都能听懂。遇到工匠提出疑问,他也耐心解答,甚至现场找来材料进行简单的演示。
苏勤在一旁默默看着,只见周桐与那些满身灰屑的工匠打成一片,毫无架子,讲解起来条理清晰,深入浅出,心中对他的赞赏更是达到了顶点,默默将周桐的言行举止都记在心里。
很快,户部协调的人员和物资也陆续到位。
和珅亲自过来督阵,与周桐、苏勤一同在现场协调。
户部拨付的工钱颇为丰厚,选址和技术指导也迅速落实。
更让那些工匠和民夫们感动的是,户部还贴心地送来了热腾腾的吃食和驱寒的姜汤,待遇之好,让他们干起活来格外卖力。
周桐与和珅二人更是“身先士卒”,在现场忙前忙后,指挥若定,时不时还亲自动手帮忙搬点轻便东西,或是检查物料质量,显得格外“卖力”。
苏勤这个老实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几次想上前搭把手,做点什么,却被周桐与和珅异口同声地劝住:
“苏大人,您是一部之主,坐镇指挥即可,这些粗活岂敢劳动您?”
“是啊苏大人,您就看着,把握大局就好,具体杂事交给我们!”
尤其是到了午膳时分,周桐与和珅直接就在工地旁边,和工匠们一样,捧着大碗,就着简单的饭菜吃了起来,毫无怨言。
这让苏勤内心更是焦灼不已,深深觉得自己这个工部尚书仿佛没出什么力,完全是坐享其成,实在有愧圣恩。
事实上,这正是这一大一小狐狸想要的结果。
他们表现得越是“辛苦卖力”,苏勤这个责任感极强的老实人就越会觉得过意不去,从而主动承担起更多后续的监督管理工作。
只要把这开头最忙乱的阶段撑过去,把框架搭好,人员安排好,后续那些繁琐的日常监督、进度检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交给这位尽职尽责的苏尚书了。
他们只需偶尔过来“巡视”一圈,再送些慰问品,不仅轻松,还能落下人情,岂不美哉?
周桐与和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心照不宣的“老谋深算”。
忙活到下午,初步的各项工作都已安排就绪,步入正轨。
苏勤看着终于有了雏形的场地和干劲十足的工匠,对周桐与和珅拱手道:“二位大人今日辛苦了!”
周桐轻轻掸了掸白色袍袖上并不明显的灰尘(刻意保持的优雅),语气恳切道:
“苏大人言重了。我等做得快一分,或许就能让百姓在这寒冬里早一日少受些冻馁之苦。
接下来,晚辈与和大人还需遵照殿下吩咐,去长阳城内外各处探查民情,了解百姓用炭的具体困难,以便后续推广能更贴合实际。”
和珅立刻默契地补充道:
“正是如此。所以这工地的后续建造、人员调度、日常管理,恐怕就要多多劳烦苏大人您费心了。我与周老弟需得在外奔波,难以日日在此盯守。”
苏勤一听,果然毫不犹豫地一口应承下来,拍着胸脯保证:
“二位放心!此地一切,尽管交给下官!本官向你们保证,定会严格监督,确保工程进度与质量,绝不出任何纰漏!你们尽管去忙你们的事!”
周桐还特别“贴心”地提醒道:
“苏大人,您也一定要保重身体,注意保暖。这工地风寒,万一感染了风寒,或是累坏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尽量多让下人们分担些,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这番“关切”之语,听在老实人苏勤耳中,简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只觉得这位周小友不仅能力出众,心地更是善良体贴,连忙摆手道:
“一定一定!周小友放心,下官晓得了!”
周桐与和珅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苏勤,登上了回程的马车。
马车帘子一放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两人几乎同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脸上都露出了那种“奸计得逞”后心照不宣的笑容。
和珅揉着自己有些酸软的胳膊,笑道:
“周老弟,没看出来啊,你今天这‘躬亲示范’、‘体恤下情’的戏码,演得可是格外卖力,连老哥我都快被感动了。”
周桐毫无形象地瘫在软垫上,懒洋洋地回道:
“彼此彼此,和大人您那‘统筹调度’、‘保障后勤’的架势,不也是做得滴水不漏,一副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的模样?我看苏大人看您的眼神,都带着敬佩呢。”
两人相视,再次无声地笑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同道中人”的默契。
和珅心情颇佳,主动提议道:
“这两日若没什么紧要事,老弟不妨来我户部衙门坐坐,喝杯茶。到时候老哥我做东,带你在长阳城里逛逛,寻些地道的吃食美味,一并带回去给弟妹尝尝鲜。”
周桐眼睛一亮,立刻接口:
“那敢情好!和大人推荐的地方,定然错不了!”
两人脸上同时露出了那种“合作愉快”、“未来可期”的、带着点算计又透着几分真诚的复杂笑容。
马车晃晃悠悠,载着两只刚刚成功“忽悠”了一位老实尚书、准备开启下一步“偷懒”大计的狐狸,驶离了工部。
而与此同时,工部衙门的值房里,刚刚送走两人的苏勤苏尚书,正对着初步的方案图纸和人员名单,摩拳擦掌,干劲十足。
他唤来书吏,神情肃穆地吩咐:
“去,将本官未来三日的行程重新安排,非紧急事务一律后延。本官要亲自驻守窑厂工地,监督进度,定要将陛下交办的这利民之事,办得漂漂亮亮!”
可怜的老实人,丝毫不知自己即将开启的,是一段怎样的“加班加点”之旅。
与马车里那两只狐狸的悠闲惬意,形成了鲜明而有趣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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