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什么可担心的?来便来吧,正愁没地方寻死呢,就差一帮来垫背的。先跟他这两柄铁锏要了公道去再说那宋粲如何。
此乃哀大莫过于心死也。
自家追随半世的恩公家主惨死于眼前,自己且是无能为力尔,那平时觉得不争气的儿子如今也是个生死两茫茫。
于这世间,就只剩下这宋粲、宋若两人尚可挂心。
早就恨毒了自己,无颜苟活于世了。若不是主家正平将死之言便是早早的追了去,也好过现在的苟延残喘。
说那曹柯带了军士挤开人群,撒开阵脚将那宋粲围在其中,叉手向那宋粲,却低了头将那叉了的手晃了又晃,终是一句话说不出来。
他哑巴了?怎的干张嘴不说话?随便叫声“将军”也行啊?
这会儿还是啥都不叫的好。
此处人多眼杂的,叫什么都是个不对。也只能叉了手没话说。宋粲也是个心照,望那曹柯“哦”了一声。
宋易听罢,便嘴里叼了那商铺打好的包裹,伸手托了那宋粲的脚,服侍少爷上得马去,头也不回牵了缰绳就走。
众人见宋粲要走倒是个不依不舍。刚要围了上去,却见那曹柯手握了刀柄,一脚踏在那道路的中央,望来人欠身道:
“不劳诸位相送,留步!”
这话说的客气,然那手按了刀柄却是个瘆人。
宋粲听了身后人声嘈嘈窃窃,虽是个面无波澜,心下却随了那马背的颠动,一番思绪荡漾开来。
入眼,远山如黛,草场茫茫,风吹过那草如同海浪般的起伏荡漾。
夕阳余晖曼洒,将那绿莹莹然就的一片金黄。
终是嫩绿掩了那莽原冬日的狰狞,远处几棵积年的枯树仍执着如我,对枯败入骨,却仍不肯倒下,枯枝带了风哨仿佛与人诉说昔日的过往。
一切如春风所至,将这莽原装点的莹莹绿绿,倒是让人忘却了它原本的狰狞。
白云如同镶了金边软玉,团堆于那坂上。
坂下百花且是争奇斗艳,虽是细小如同米粒,但也是一个铺天盖地般的执着。
百花自是无意,天与时辰地与露,便怒放了整山的开了去。
但,这人却是个麻烦,倒是凭空赋予它多了些。
马蹄踢踏了道上碎石,那宋粲坐于雕鞍之上,随了马匹踢踏了轻颠。
眼前这背着风车、纸鸢,白发间插满卷花小扇的老者,此时与他,却是如此的生疏。
曾几何时,也曾跨坐于那宽厚的肩头,看尽东京汴梁之繁华,城郊的野趣。
现下却仿佛见了宋若那脏脏的小脸,抹了鼻涕嬉笑了坐在这易川叔的肩头回眸笑了看他。
那头随风飘飘银白的发丝,此时,也在这恍惚中变成黑色,那花白的胡须亦是一个消失不见。却见他回头,然,取而代之的却是自家那异父不同母的哥哥,宋博元的嘴脸。
见那厮,嘴里叼了朵绢花,拉了缰绳回头笑看与他。
此情此景饶是给了宋粲一个心旷神怡,闭目深吸了口那夹杂了百花的冷风,心下便是一个荣辱皆忘。
如是说,人生三牢。
曰:心,身,天地。
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想想便觉得很牛掰,还是算了吧,既然是斗他不过,倒不如蜷伏了乖乖听其安排。
“生老病死,世事无常”听起来似乎也很难缠,原这身牢想挣脱了去,也是个实属不易。
唯有这心牢可破,然,又唯心牢不可破也。
看这眼前白发苍苍甘愿画地为牢的宋易,却死死的守着这牢笼,破不破的倒是个无求所谓。
奈何?心死也,且不是一方牢笼那么简单,倒是像背了个活死人墓行走于世间的走肉尔。
宋粲何曾不是住在这牢笼中,而又心有不甘?
然却左右顾虑瞻前顾后,挣扎了一番,而终不可自解。
心在牢笼处处皆为牢笼也!
如眼前这远山如黛,草长莺飞,如同那汝州后岗一般模样,绚丽,温暖,却也让人不得一个解脱。
牢笼便是牢笼,即便是赤金打造,风景如画,安逸如同那诗酒田园,终也改变不了它本质一个丝毫。
那宋粲到不曾觉得牢笼在身,且也觉得被这安逸的捆绑压抑的喘不过气来,便低头唤了一声:
“叔……”
宋易听闻这声惨惨的“叔”便回头疑惑了望他。
然,望了宋粲那枯槁之态,那疑惑的目光便是一个沉沉。
旋即又低了头去,两行浊泪潸然。
那能握得住铁锏,破阵万军的手,此时却是个无力。却下意识握住那缰绳紧了一紧,直到那指尖苍白。
抬头望那远方深吸一口气,缓缓的吐出,才将握紧缰绳的手放开了去。
宋粲自那娇艳的绢花,绚丽的小扇下苍白的发髻收回眼光。
望了那长坂下那夕阳染就成金黄色的云朵,一碧如洗的长空,心下便是一个畅然。
又深吸一口气,自口中一声呼喝,仿佛将那满腔的怨气一并呵出一般。
胯下的军马就像是了号令一般,汤开四蹄一路生风,嘶鸣了踢开了百花,踏碎了蒿草,于那狂野莽原上飞奔而去。
曹柯等人见罢便要撒开了缰绳追了去,却见宋易缓慢的回身,两首垂立弯腰躬身,眼前,哪还有万马军中马踏战阵的悍将?只剩下一个垂垂老者的白发苍苍。
曹柯看了,便赶紧勒停了坐下,喝住了军士。
那胯下马却是个不依,打响鼻,踢踏了盘旋,焦躁不已。
且见那宋易慢慢了转了身去,呆呆的望那了宋粲纵马与那莽原的百花丛中飞驰,口中喃喃却是个眼中有泪,口中无声。
有语却不出声,纵有千般的话来想说,却也不能说将出来,也只能化作一串泪珠奔流。
苦,莫过于此,但凡能与人说的便也算不得什么苦。
风过,带动了那皓首上的风车咔咔的盘转。撩动绢花摇曳,缠绕耳边银丝飞舞。
一切寂静如斯,且见那握紧的手,缓缓的放开。手指蜷曲虚握饶是一个战战而栗。
口不可言,手亦不可松。只能虚望了那远去的宋粲,双目漫溢了浑噩。
姑苏旧事,半世的种种且晃在眼前而不可自抑,任由浊泪沿了脸上扯不断辗不平的沟壑一路流淌下来。
是啊,指望一个自身且在心牢中不愿出来的人,去拯救另外一个同样住在心牢里的人,倒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奢望。
然,奢望终是奢望,但只是稍稍的放手,便可换回一丝活下去的理由,哪怕只有一丝而已。
宋粲信马由缰的一路驰骋,眼前尽是一片汪洋的模糊,前情往事如白驹过隙闪过,却又如闷锤锥心,强强撞入心怀。
恍惚间,忽见那胯下却不是军马,却是那宋博元的嘴脸。
见这厮嘴里衔了马鞭驼了自己一路飞奔,倒是身体的狼犺饶是类犬,却偏要学那马儿般矫健飞奔的模样,堪堪的让人又气又好笑。
便踢了他一脚,口中骂道:
“这这恶厮!怎的现在才来?便要带我去哪?”
宋博元却终不肯舍了嘴里的马鞭,含糊了笑道:
“官人要去便去,何来问我?”
此话一出,便将那宋粲一恍拉回那春意盎然日暖如夏的汝州。也是在心思郁闷无处可去之时,幸得身边这如兄长般的校尉才得以解脱个些许。
宋博元望宋粲无言,却也是个会心一笑,便是心下拿定了主意一般,嬉笑了叫了一声:
“使得……”
一声喊吧,便做马嘶鸣状,身型如恶犬一般向前猛蹿。
坐在其身上的宋粲笑打其狼犺,心下却是一个畅快无比。
便由那校尉飞纵了一路蹚河过溪,于河滩之上狂奔。
马蹄踏碎那洒金的银照,饶是一个酣畅淋漓。
河水激起水花化作飞雾将那水中残阳散去,莹莹点点如星光坠地,曼洒于草叶百花之间。
宿鸟虽惊飞,却不肯飞去,萦绕于一人一马周边,伴飞不散。
万千燕雀,如同千军万马,仿佛望准了那大纛,追随了自家的主将,勇往直前生死无问。
这般的生死相随,且是让那宋粲一个听风过耳,心无旁骛。
索性,将眼闭了去,双手松开了缰绳,双脚踢开了马镫,舒展身体,迎了那莽原初春的寒风,将双臂展开。
风,夹杂着花香扑面而来将那身青袍猎猎飘起,心中的云霭雾霾尽抛于身后。
仿佛要将那朗月入怀一般,将那纷纷扰扰,恩恩怨怨尽散于那玉盘皎洁。
美吗?阙如仙境,宫绕祥云。
幻焉?犹如登云踏雾,仙羽香车。
抬手便可垂手摘星,尽揽日月。
俯首,亦是鸟瞰世间万物!飞纵万水千山。
如此美景那曹柯一众人等且是无缘得见,只是眼睁睁的见那宋粲在那高山融雪的滩涂上,从那马上一头栽了下来。
慌的一众人马惊呼一声,且是飞奔而去。将那忙着伸手抓星星的宋粲从冰河中捞起。一通手忙脚乱的推胸捶背,乱叫了呼嚎,让那快马去城中唤那医官费准,忙的不亦乐乎。
于是乎,便又见那将军坂上,二把刀的医官费准咔咔的一阵挠头。
怎的?眼前这将军,便又和先前一样,死出个模样给你看。
这脉象除却湿寒便是与那常人无异,但是这人却不醒。且和上次一样,作出个离魂之状与你一个茫然。
妥妥的一个怪哉。
见那医官费准抓耳挠腮不可自抑,引得坂上一干人等都看了一个头痒。
然,宋易却依旧无悲无喜,寸步不离。
却将那编织盔甲的地方挪到了宋粲的病榻前。
只是偶尔停下,捏了僵硬的手指,看那宋若无声哭泣了将那果子掰碎了填与那宋粲干涸的口中,也只能一声的叹息。
无心么?此时即便是有心了也是个没用,倒是无奈多一些。
这种无奈,不仅仅是对自己命运的无奈,更多的是眼前的一切且在产生、发展中而成为过往。
而自己,只仅仅是个旁观者,任何的努力都丝毫不能也不会去改变什么。
想这宋易也是将门之后,也曾前程似锦。
却因其父蒙冤获罪,一朝变身为奴而万劫不复。
却又因病遭主家嫌弃病卧汴京街头,水米无着奄奄待毙,幸得宋正平援手得以活命。
难得那宋正平以兄弟代之,与他娶妻生子,彼时倒是想过此生得一如此终老足矣。
便又再燃希望,撇开过往,刀山火海的随他去。
如今,却眼见那如父如兄的正平姑苏惨死,再看这亲如子侄的宋粲,倒是个不惨,却也跟个死人就差一口气了。
然,自己那亲儿子宋博元,也是一个茫茫生死两不相见。
如此,自己现下的能吃能喝健康存活倒仿佛是一种罪过。
内心不够强大麽?也是,也不是。
之所以内心强大,是因为有了既定的目标。能感受当下,知晓过去,也能感知未来。
能在纷繁的尘世中看到自己向往的道路,而不受旁骛外相所迷惑。
宋易也曾有过如此强大的内心。
然,随着宋正平之死,这个照亮他心灵道路的这盏灯也随之不可救药的熄灭。没了这盏灯,再强大的内心也只能固执的躲在仅剩的躯壳中,将自己封闭起来。
逃避么?不如说是一个没有光亮的迷茫,混沌中不见前路的恐惧。以及失去抗争心性,且又不甘就此随波逐流的倔强。
命,这个东西很难说。
迷信也罢,科学也罢,终不能与人说个明白。
然,命,在我国文化体系和哲学体系当中属于一个范畴,是宇宙之间一切已知的和未知的存在条件,和一切已知和未知运动的力量的总称。
命是如此,然人却不甘。
于是乎就有古圣先贤去洞察天机,去探索求证。
这也是人类发展的源动力和一切科学的基础。
大多数人会选择听天由命,只是因为自己无力去改变什么,只能随了众生顺其自然。
更甚者,如这宋易一样,虽不甘,不愿,却也只能如此。
万念俱灰,只得将心化作一块石头逃避了世间万象,红尘纷扰。
看那床上悄无声息的宋粲,心下倒是羡慕了他,能舍下自身糟糠的躯壳,魂游四海的洒脱。
说这宋粲如何屡屡如此?这魂动不动的就自己不管不顾的跑出去玩?
这谁知道?
我说是他这魂魄与身上的仙骨产生排异反应你是否信了?
哇,你还真信啊?
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信。
这个玩意儿就像现在的植物人一样,谁也没法给出个相对科学的解释。
不过这宋粲执着的不肯回去却是有些道理。
怎的说?废话!这还用说?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啪!的一下给弄成了一个转基因的了?
你愿意回去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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