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格利特的身影在禁军押解下消失在宫门长街的尽头,那场充满象征意义的“负荆请罪”仪式,以其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迅速传遍江州,并随着驿马和商队扩散至汉国全境。
它向所有人宣告了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王权的威严,不容挑战。
姬长伯的处置堪称雷霆手段,却又在细节处留下了余地。
他严格将惩罚范围限定在“冲击官府”这一具体罪行上,只追究了直接参与暴乱的骨干和首恶,对于教会庞大的普通信众和中下层教士,并未进行大规模株连或信仰上的清算。
这道清晰而克制的界限,让许多原本惴惴不安的教会成员松了口气,也有效避免了因过度压迫可能引发的反弹。
朝堂之上,经历此役的姬长伯,心中对于教会问题有了新的认识。
他清晰地看到了海伦那份教谕在关键时刻发挥出的、千军万马也难以替代的作用。
那是信仰的力量,是深入人心的影响力。
他意识到,海伦之于教会,并非仅仅是一个象征性的“圣女”,而是真正能够引导信众思想、稳定教会局面的关键人物。
同时,他也彻底明白,将教会这样一股庞大的、以信仰凝聚的力量,完全交给来自异域(即使已联姻)的海伦及其族人去影响甚至掌控,对于汉国的长远稳定而言,潜藏着巨大的风险。
这无异于在帝国的肌体内,埋下了一个可能随时被外部势力或内部野心家利用的隐患。
虽然教会对于帮助自己统治中下层民众,提供了极大的帮助,但是却也成了中下层民众的煽动者。
“信仰,必须掌握在王权手中。”御书房内,姬长伯对着心腹重臣,首次明确提出了他的构想,“或者说,王权,必须成为信仰的最终解释者和最高守护者。神权与世俗权,不应分离,更不能对立,而应合一。”
这便是他深思熟虑后,决心推动的“政教合一”改革。
其核心,并非要消灭信仰,而是要改造教会,将其彻底纳入国家治理体系,使信仰成为巩固王权、教化万民的工具。
改革的步骤谨慎而有序地展开:
首先,姬长伯以协助教会“拨乱反正”、“回归正信”为名,强势介入教会元老会的重组。
在新的元老会章程中,明确规定了若干关键职位必须由精通汉国律法、深受皇室信任的汉人官员或学者担任,负责教义解释的最终审核和教会财产的监督管理。
同时,大幅提升了海伦作为“圣女”在元老会中的法定地位和权力,赋予她在教义争议、重要人事任免上的建议权和否决权,使她成为连接王权与教会的关键桥梁,但也通过制度设计,确保她的权力来源于皇室的授予与认可。
其次,开始系统性地对教会经典进行“汉化”与“正统化”修订。
由宗正牵头,组织学士与教会内的温和派学者共同组成编修馆,重新诠释教义。
重点强调“忠君爱国”是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敬神”与“忠君”一体两面,将服从世俗法律、履行国民义务提升到信仰的高度。
同时,在教义中大量融入汉文化中的孝道、仁爱、和谐等传统价值观,使这外来宗教逐渐褪去其过于鲜明的异域色彩,变得更易于汉国社会接受,也更符合王朝统治的需要。
再者,将教会体系与地方行政体系进行初步嫁接。
鼓励地方官吏参与甚至主导重要的宗教活动,将官府的政令宣讲与教会的布道活动相结合。
在基层,尝试由德高望重的乡绅、里正兼任教会的基层管理职务,或者反之,让声誉良好的教士协助官府处理民间纠纷,推行教化。
这一系列举措,无疑是在小心翼翼地蚕食教会原有的独立性和外国属性,试图将其改造为一个服务于王权的特殊职能部门。
海伦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的意图。她的心情复杂难言。
一方面,她乐见教会摆脱莫格利特那样野心家的控制,回归信仰的纯净,也愿意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助丈夫稳定局势。
但另一方面,看着自己自幼信仰的宗教被如此深刻地改造、整合,内心深处不免泛起一丝异样之感。
这是一种文化的隔阂与归属感的微妙冲突。
夜深人静时,她曾轻声问姬长伯:“王上,您这样做,是否会让神灵觉得,我们是在利用信仰,而非纯粹地侍奉?”
姬长伯揽住她的肩膀,目光望向窗外无垠的夜空,语气沉稳而坚定:“海伦,治理一个国家,需要的不仅是侍奉虚无缥缈的神灵,更要管理实实在在的万千生民。信仰若不能引导人向善、守法、爱国,反而成为动荡的根源,那便是走上了歧路。朕并非要扼杀信仰,而是要给它一个正确的方向,让它真正成为护佑我汉国江山社稷、安定人心的力量。这,或许才是对神灵最大的虔诚。”
他顿了顿,看向海伦,眼神柔和了些许,“而你,既是汉国的皇后,也是信众的圣女。由你来引领这次变革,再合适不过。这不仅能保全教会,更能让它在这片土地上真正扎根,绵延后世。”
海伦沉默片刻,将头轻轻靠在丈夫肩上。她明白,这是大势所趋,也是当前局面下最好的选择。
她肩负着双重的责任与身份,必须在信仰与家国、故土与汉土之间,找到那个艰难的平衡点。
姬长伯的政教合一改革,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下投入一颗种子,它悄然生长,暂时并未激起巨大的波澜,却注定将从根本上改变汉国未来权力与信仰的格局。
政教合一的国策还在推行之时。
几天后,一次小范围的御前会议上,姬长伯看似无意地提起了皇子们的学业。
“阳儿近日读《礼记》,颇有心得,曾与孤言‘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小小年纪,能思及此,殊为不易。”他语气平淡,目光却扫过鲍季平和黄婴。
鲍、黄二人心中一凛,不敢轻易接话。
姬长伯又道:“恒儿好动,骑射功夫进展神速,颇有孤年少时的风范。只是性情还需磨砺,方知刚柔并济之理。”
众臣屏息,揣摩着君上话语中透露的倾向。
姬长伯话锋一转,神色凝重了几分,仿佛只是顺着对子嗣教育的忧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更宏大的局势。
“说起来,东都最近传来消息。”他指尖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近日天子染恙,春秋已高。这至尊之位的归属,怕是近在眼前了。”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视在场每一位重臣:“天子诸子,性情能力各异,身后谁人主天下,尚未可知。然,无论何人继位,都必将重塑天下格局。我汉国这绳池盟主之位,是更上层楼,还是……岌岌可危,恐怕与此息息相关。”
此言一出,御前会议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
鲍季平和黄婴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方才因提及皇子而产生的紧张,立刻被更庞大、更迫在眉睫的国事焦虑所覆盖。
他们立刻明白了君上更深一层的用意——在周王室继承问题这个巨大的外部变量面前,国内过早确立储君,或许并非最佳选择。
鲍季平率先出列,沉声道:“君上明鉴。天子之位更迭,确是当前头等大事。我汉国欲保盟主之位,乃至更进一步,需上下齐心,灵活应对。此时……国内更需稳定,朝野一心,方能从容筹划。”
他巧妙地将国内“稳定”与“朝野一心”置于前台,潜台词便是,立储之事或可暂缓,以免在应对周室变局时内部出现分歧或动荡。
黄婴立刻附和:“鲍首辅所言极是。臣闻天子诸子中,王子猛素有贤名,与我国亦有往来;而王子丐则与晋、宋、卫走得颇近。若后者得立,于我汉国大为不利。当务之急,是需派遣得力之人前往洛阳,密切关注,并设法周旋于诸位王子及其支持者之间。”
其他大臣也纷纷进言,讨论的焦点完全集中到了周王室继承可能带来的机遇与风险上,如何派遣使者、联络哪些诸侯、准备何种筹码以应对可能的新君……一时间,立储之事似乎被暂时搁置了。
姬长伯静静听着臣子们的讨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他成功地将内部的压力转向了外部,用更迫切的国际危机暂时掩盖了国内继承人的矛盾。
这给了他更多时间观察两个儿子的成长。
会议结束后,消息很快传到了两位夫人耳中。
又过了数日,姬长伯罕见地同时召见了海伦与姒好。
在御花园的水榭中,他看着在乳母看护下嬉戏的两个儿子,对身旁的两位母亲说道:“汉国未来,系于他们肩上。为母者,当教其明理、知进退、懂担当。兄弟和睦,乃家国之福。”
海伦神色平静,碧眸中是一片深沉的海洋,她轻声道:“君上放心,阳儿天性仁厚,臣妾必教导他敬爱兄弟,以国事为重。”她明白,姬长伯这是在敲打,也是在安抚。她必须表现出绝对的顾全大局。
姒好亦躬身道:“恒儿虽年幼顽皮,臣妾定严加管教,使其尊崇兄长,恪守臣弟本分。”
姬长伯听着两位夫人的回话,脸上露出了些许难以捉摸的浅笑,目光重新投向了在草地上蹒跚追逐的两个稚子。
水榭中一时只闻风吹荷叶的沙沙声与孩童清脆的笑语,气氛看似和谐,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较量。
“如此甚好。”片刻后,姬长伯才缓缓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孩子们年纪尚小,学业根基、品性养成才是当务之急。立储乃国本,关乎千秋万代,孤心中有数,待时机成熟,自会有定论。”
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在海伦和姒好的心中漾开层层涟漪。“心中有数”、“时机成熟”,这几个字被她们反复咀嚼。
君上这既是给了她们一颗定心丸,暗示人选已定,免于她们过度猜忌乃至相互倾轧;同时,又将那最终的宣布之日悬而未决,留下了一片引人遐想的空间。这“时机”究竟是什么?是看两位皇子接下来的表现?还是君上另有更深远的布局?
海伦微微垂首,碧眸中的深沉海洋掠过一丝极快的思索。
她深知,姬长伯此举意在维持目前的平衡,既利用鲍、黄一派的传统贵族势力,也需要她背后代表的巴蜀异族势力、教会力量的缓和。
她心中明白,此刻不能有任何急躁,必须将“仁厚”与“顾全大局”贯彻到底,甚至要做得更完美。
她轻声道:“臣妾谨记君上教诲,定当时时督促阳儿,不负君上期望。”
姒好亦是心潮暗涌。
姬长伯提到姬恒“颇有孤年少时的风范”,这无疑是对她儿子极大的褒奖,也点燃了她内心更深的渴望。
但君上随后那句“性情还需磨砺”和“刚柔并济”,又像一盆冷水,提醒她不可得意忘形。
她必须让恒儿在保持英武之气的同时,展现出足够的沉稳和对兄长的礼敬。
她再次躬身,语气愈发恭顺:“君上明鉴,臣妾必当竭尽所能,引导恒儿修身养性,不负君上厚爱。”
姬长伯点了点头,似乎对她们的反应颇为满意。“都退下吧,孩子们也该歇息了。”
两位夫人皆是聪明伶俐之人,心中皆有了些明白,便不再多言,依言告退,一左一右,步履从容地离开了水榭。
姬长伯独立水榭,目送两位夫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她们一左一右,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步履端庄从容,却自始至终未曾交谈一言。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路上平行延伸,仿佛两条永不相交的轨迹。
这无声的疏离,让姬长伯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
他清晰地记得,在阳儿与恒儿出生前,海伦与姒好是何等亲密。
那时,海伦初入汉宫,言语不通,习俗各异,是姒好主动亲近,教她汉话,领她熟悉宫规,甚至在察觉自己对海伦的疏远时,姒好还曾温言劝谏:“君上,海伦夫人远离故土,心内孤寂,君上当多予关怀才是。”
言犹在耳,当时姒好眼中那份真诚的关切,不似作伪。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是从海伦诞下长子姬阳,还是从姒好生下同样聪慧健壮的姬恒?是从朝臣们开始有意无意地分别靠拢,还是从自己偶尔流露出的、对两个儿子不同特质的赞赏开始?
或许,就是从“母亲”这个身份牢牢烙印在她们身上那一刻起。
她们不再仅仅是他的夫人,更是皇子们的母亲。那份曾经纯粹的情谊,终究被裹挟进了国本、权位与家族未来的洪流之中,身不由己,渐行渐远。
姬长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微不可闻,消散在晚风里。
他并非不懂这其中的必然。天家无私事,公子们的身上,系着太多人的身家性命和前程抱负。
鲍季平、黄婴背后的传统士族,与海伦所联结的巴蜀势力、正在被整合的教会力量,已然形成了朝堂上新的平衡与角力。两位母亲,便是这角力在宫闱之中的缩影。
他利用这种平衡,却也时常怀念那份曾经的和谐。
只是,身为汉国之主,他比谁都清楚,怀念无用。他所能做的,便是在这平衡的木桥上稳步前行,小心维系,既要让两位皇子在竞争中磨砺成长,又要确保这竞争不至于失控,演变成祸起萧墙的悲剧。
“兄弟和睦,乃家国之福。”他刚才对她们说的话,何尝不是对自己最大的警示与期盼。
夜幕悄然降临,宫灯次第亮起,将水榭映照得一片朦胧。
姬长伯转身,不再看那早已空无一人的宫道。他将那缕感慨压在心底,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与锐利。
前路漫长,无论是国内的政教合一,还是洛邑即将掀起的风云,都需要他凝聚全部心神去应对。而家事,终究已是国事的一部分了。
他迈步离开水榭,沉稳的脚步声响彻在寂静的御花园中。身后的荷塘,水波不兴,唯有月光洒下,一片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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