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老侯爷时断时续，似泣似叹的讲述，荀翊、赵荑面面相觑。
两人没有想到珍果居然是先帝与庆平公主的孩子，更没有料到大老爷一支竟兼具前朝与当朝皇家血脉。如此，大老爷生为龙血凤髓，有了不甘屈居人下的心思倒可以理解。毕竟，大老爷与当今圣上算是亲叔侄，甚至出身更加贵重，如何甘做一个朝堂上几乎见人就得弯腰施礼的小小从五品都水使者？
“珍果那丫头在府里长大。有杨塍、荀常暗中护着，没什么差池，倒养成了乐天知命、豁达无忧的性子。”老侯爷娓娓诉说，语声愈发低沉，尾音几不可闻。他侧头盯着夜空中虚无的某处，似隔着时空，依旧可见少女含羞带怯的娇俏模样。
荀翊、赵荑互相对望。赵荑走到门口，示意门外的清湄将用绸布包裹的绣品拿来。赵荑接过，转身走到桌案前，将绸布散开，露出一大一小两只羊，大羊抬头望天，小羊低头看地。
老侯爷已经缓缓转过头来，一张苍老的容颜在烛光映衬下，多了孩童般的懵懂无措。他目光怔忡地看了赵荑一眼，随后落到桌案的绣品上。赵荑离老侯爷最近，能清楚感受到老侯爷目光一瞬凝住，脸上肌肉猛然绷紧，似冷冻的千年尸骸，了无生息。
赵荑焦灼地回头去看荀翊，荀翊立时站起身来，急急开口唤道：“祖父！”
老侯爷抬手阻了荀翊接下来的话，他身子前倾，手抖得厉害，但他就用那抖得不成个儿的手，一点点抚向低头看地的小羊，在将触未触的一刻，手若受了千钧阻力，怎么都落不下去。
“她终归是怪我！”老侯爷的声音似从胸腔中挤出，带着沉重闷厚的嘶哑颤抖。两行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面颊缓缓流下，一滴一滴落在手上，落在小羊身上。老侯爷全无所觉，只盯着那小羊，嘴唇颤抖，接着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
“祖父！”荀翊顾不得规矩，急急扑过去，两手紧紧扶住老侯爷已经抖得抑制不住的双肩。
老侯爷脸色青白，身子朝荀翊倒了下去。
“荟春！荟春！”赵荑疾声叫着。
候在门外的荟春奔了进来，后面跟着一脸仓惶的荀放。荟春见到老侯爷的样子，迅速抽出针盒，银针瞬间扎进老侯爷的头上、身上、手上。数根银针在烛火下闪着寒光，也拉长出无数道参差的暗影。
荀放和荀翊一起扶住老侯爷倾斜的身子。荀翊额头已经急出汗意，他紧抿着唇，看着荟春，可怎么也不敢开口，恐扰了荟春心神。
“如何？”赵荑见荟春在插下又一根银针后，没有再次将手伸向针盒，急忙开口询问。
“老侯爷虽精神矍铄，但毕竟年事已高，情志过激，急火攻心，所以才会有如此反应。我已用银针导气而行，应该无碍，但以后需多加注意才好！”荟春松了紧绷的神色，回着赵荑的话。
“好！好！“赵荑忙不迭地应。好在老侯爷无事，不然是她把绣品拿来，若老侯爷真因此番刺激出了差错，她也怕荀翊怪她。
“娘子不必担心！”荀翊看出她的不安，出言安抚。
老侯爷长长舒了口气，悠悠醒转。
待拔了针，又检查一番，确认老侯爷已无大碍，荟春退了出去。荀放犹豫了下，也跟上荟春一同出门。他虽担心老侯爷，但知道主子一定在谈重要事情，不然不会打发了所有人出去。此刻他只后悔没有在五爷、五奶奶来时，第一时间请了父亲过来。
“祖父觉得如何？”荀翊不放心地问。
“无妨！”老侯爷摆摆手，觉得浑身无力，但好在已经不再抖个不停。
“很晚了，祖父歇吧！”赵荑想去拿桌案上的绣品，可还没碰到，老侯爷已经将手压在绣品上。
“留给我吧！”老侯爷看着绣品，声音沉沉，透着疲惫，眼里的悲怆无法遮掩。
“祖父！”荀翊、赵荑异口同声唤着。
老侯爷眼眸未动，只举起手，手指朝门外方向微微挥了两下，示意两人离开。
荀翊、赵荑互相看看，终究没敢坚持，施礼退出门去。但两人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门外，静静听着屋里声音。荀放紧张地看向门里，又看向两人，也没敢挪动身子。
屋里静寂，许久之后，才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是喃喃低语。声音很轻很轻，似有若无，声音中夹杂着哽咽叹息。
又过了大约两盏茶时间，院里众人听到院门推开的声音，赵荑转头去看时，荀放已经快步迎了过去。是他遣人去接了老管家荀常。
“五爷、五奶奶安！”气死风灯昏黄的灯光映出老管家枯瘦羸弱的身影。
“还得烦老管家去陪陪祖父！”荀翊上前两步拦了老管家施礼的动作，亲自搀着，将人送到书房门口，看着老管家佝偻着身形进门。
“又折腾了你这老货来做什么！”屋里响起老侯爷暗哑的语声，带了浊重的鼻音。
“侯爷这是何必！”老管家语气里有心疼，有责怪，也有道不明的情绪。
“终归是我负了她！”老侯爷声音压得极低，勉强分辨得出来。
若荀翊二人在屋内，一定能看到两幅极似的绣品并排摆在桌案上。唯一不同只是小羊的姿态。一幅里，小羊痴痴望着大羊；另一幅里，小羊垂头看向地面，似大羊不存般。
“这是——”老管家深深的叹息传出。“这是她在庄子绣的吧，侯爷不必难过，想来是她想明白了！”
“她花儿一样的年纪，偏偏看上我这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人，想不想得明白又有什么分别？她终究和她的母亲一样，我呢？我和先帝又有什么不同！”老侯爷低沉的声音掩不住无尽自责悔恨。
“命罢了！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侯爷还是如此自苦！珍果姑娘若在，必不想看到侯爷这般模样！”老管家语气无奈。“侯爷在乎又能如何？对她，您不能明媒正娶，又不能纳做妾室！她的身份注定见不得光，您知道得清楚，也与她交代得清楚，可她不肯面对，一定要强求，您哪里有错？面对她，面对杨塍，您都不曾承认这份感情。她绣这画，算是断了与您的情分，如您所愿！可您呢？是您紧抓不放！您心里有她，从来没有放下！这么多年了，您还不肯认么？”
屋里静寂无声，许久，有隐隐抽咽传出。
荀翊微吐了口气，伸手拉着赵荑，迈步走出酕醄斋。
他耳力极好，老管家来之前，老侯爷低吟的是元稹悼念亡妻的诗之一《遣悲怀·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老侯爷对珍果明明有情，可偏偏不能有情！
珍果在世，老侯爷不肯正视这感情；珍果往生，老侯爷不能放下这感情！
情起无由，情落无着，太息一嗟，阴阳两隔。
孰对孰错？都不过逆旅行人，谁能避开命途多舛，造化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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