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说来话长了，你或许不明白这出戏的第一幕为何安排在大灯塔，但我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这一切，都有其道理。
一切，都要从那次弑神说起。
你知道珊瑚神吗？祂的死咒已经传遍无光地狱了，密教信徒们终于知道，神也会留下死咒，但很少有人知道珊瑚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听师父说过，谋杀珊瑚的神统共有四：琥珀封住珊瑚的节肢，蓝王将钉子砸入珊瑚之头颅，而那钉子，由铸匠和残面共同打造。
师父告诉我，那枚钉子叫“科马洛夫”，钉帽上镌刻着一把镰刀、一把锤子。
此间玄秘不可言传，我只知科马洛夫确实杀死了珊瑚，但却在珊瑚步入死门前——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破碎了。
由于科马洛夫破碎，珊瑚得以在死门的门槛之中徘徊，祂在濒死之前发出哀嚎，但祂并未喊出死咒，因而悬而未死，半入死门，是为已死之神、将死之神、正在赴死之神。
虽然珊瑚悬而未死，却是距离死亡最近的神祗。
地狱众神皆知，神位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若要升的更高，必须有神陨落。”
说到这里，张莲旭突然问孙必振道：
“师弟，如果神要上升，祂会上升到哪里呢？”
孙必振被问得一愣，怔了几秒，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是的，这个问题，没人知道。”张莲旭点头，“但我们都想知道答案。而想知道答案，前提就是：必须有神死，腾出神位。”
孙必振若有所感，问道：“你是指珊瑚的神位？因为祂离死门最近，所以成为众矢之的。”
“没错，正是如此。
渴求上升的神绝不止一个，而上升需要更多的神位，这个神位，就是珊瑚的位置。
戏武神也想要那个位置，于是祂要求我们选出一个主角，执行弑神仪式，收集神格，并排除一切潜在的竞争者，助祂升得更高。
剧毒司，欺诈司，戏命司，析构司，酸肠司，这名主角要从武神祠的六名大祭司里选出。
这一仪式无比凶险，九死一生乃至十死无生，是与天戏命之举！因此，武神祠的大祭司们在商京剧院开了一场会，会中，他们做出了选择。”
“他们选择了析构司张量？”孙必振问。
“不，”张莲旭放下筷子，伸手朝孙必振一指，“他们选择了你。”
“我？可是……”
张莲旭摇头道，“但在你行动之前，有人先一步替你去了，这个替你去的人才是我师父张量。
我师父张量和你，也就是戏命司，关系很好，他瞒着你和我师娘，一个人踏上了前往呻吟公国的道路。
师父的想法就连我师娘都不知道，他对谁都没说，唯独对他堂弟，也就是我爸，说了。
要去呻吟公国，必先经过豆苗城，我师父于是见到了我爸，他对我爸讲了自己的计划。
师父的意思是，想要杀一名徘徊在死门前的神祗，别无他法，唯有亲入死门，获知珊瑚留下的死咒。
但无人能入得死门还回来的，倘若一去不回，那便无人能够知晓死咒，无人知晓，牺牲便毫无意义。
所以，师父他想了一个办法：到呻吟公国去，呻吟公国有起死人肉白骨的秘密，那里无有死人，生死混为一谈。”
“如此说来，张量失败了？”
“不，我爸根本没让他去。”张莲旭低下了头，“听到我师父的计划后，我爸绝不允许他以身犯险，于是把我师父关了起来，想让他冷静冷静。”
“啊？关起来？什么监牢能关住精通白门术的析构司？”
话一出口，孙必振就知道了答案，他圆睁双目看向张莲旭，张莲旭对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是的，你没猜错：无期根狱。
没人知道无期根狱里发生了什么，当我爸见到我师父的时候，师父已经变化得不成样子了，他身上长出了黑色戏袍，脖子上长出了绳索，悬浮在半空，牙齿闪烁如灯。
师娘把师父带回了武神祠，把他挂在了断臂荒原的石臂上，这样就能天天看着，好歹有个念想。”
孙必振顿时明白了，原来，他在无期根狱里见到吊带袜，并不是运气使然；析构司张量一定是被无期根狱的幻象蛊惑，误入了根狱深处，在被地狱的血肉侵蚀之前逃进了戏武神的剧院，但也因此无法离开剧院，成了戏武神剧院之中永恒的场记。
于是，孙必振把自己在无期根狱内的遭遇说了一遍，并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吊带袜，也就是析构司张量，数次帮过我，我还纳闷他为何频频出手相救，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他是我的故人啊……”
听到这些，张莲旭如释重负地抓起茶壶猛喝一气，喝完，她深吸一口气，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个释怀的笑。
“谢谢你，知道他还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我就满意了。”
“所以，你刚见到我时想要杀我，其实是因为你师父？你认为你师父替我遭了罪？”
“这是一个原因，更多的还是因为李德。”张莲旭实言道。
“那你之后怎么又改主意了呢？”
“因为你确实成功了。”
“什么成功了？弑神吗？”
“没错。师父出事之后，武神祠确实乱了阵脚，但你出面稳住了大局，并揽下了执行仪式的重任。
你没有像师父那样立即前往呻吟公国，而是另辟蹊径，选择了另一条路：偷看剧本。”
“偷看？剧本不是我写的吗？怎么说是偷看呢？”
“我也不清楚其中的原理，但你设法成为了戏武神的司书先知，在无数可能性中看到了唯一正确的一条路。”
“也就是说，所谓的剧本，并不是注定的事，而是所有可能性当中最好的一种？”
“没错，当时知道剧本的人只有你，你应该是打算把剧本告诉王苏丹的，但在你出马前夕，意外发生了：武都剧院内，你刚刚看完剧本，防剿局的猎人就突然出现，重创了你。
王苏丹和李林都不相信这是巧合，为什么你刚看到剧本就遭到了防剿局袭击？他们认为这背后一定有异教徒搞鬼，但当时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为了按照剧本演下去，你不得不临时调整剧情，可惜我师娘演砸了。”
“我明白了，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我也有一部分戏命司的记忆，但记忆之中，我只见到了和剧毒司，没见过你师娘。”
“为了演好第一幕，王苏丹来商京剧院找了我师娘，他俩人谈话时，我就躲在门后：我是商京剧院的门童，能偷听到许多秘密。”
张莲旭所说不假，孙必振初到商京剧院时就撞上了她，借着门童的身份，她能偷听欺诈司和析构司的谈话也在情理之中。
“你初来商京剧院时，完全是一副失忆的蠢样，而且失去了大祭司的力量，我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等你真的杀掉珊瑚后，我发现是我幼稚了，弑神的壮举足以说明许多：你确实偷看了剧本，而且尽力把剧情圆了回来。
说到这里，你该明白过来了吧？”
张莲旭说了这么多，孙必振就是再愚钝，也该猜到真相了。
“我懂了，所谓的定续命，全是假的，是武神祠对外宣传的幌子。
定续命根本不是续命之术，而是牺牲之术；不是修炼的方式，而是祭祀仪式，是让神格上升的仪式，要让我收集的神格上升到戏武神那里。”
“没错，你总算开窍了。”张莲旭笑了，“在王苏丹说过的所有谎话中，这是最杰出的一个，他连自己都骗，更不用说外人了。
只可惜，因为我师娘的失误，第一幕漏洞百出，导致第二幕王苏丹和李林根本接不上戏。无奈之下，他们只能联系了一名外援，这名外援你应该认识，他叫歼灭司。”
“可是，我并没有见到歼灭司啊？”
“歼灭司当然不能直接入局，但他的大弟子马卫家，你应该见过了吧？”
孙必振又一次顿悟，连连点头，难怪马卫家这样的厉害角色会半路杀出，原来他也是受人安排，这才送来了戏命司的皮囊。
“如此说来，就连李世界也是他们动员的吧？看来黑五之间相互认识，确实是方便啊！”
“什么李世界？噢，那个黑羊司李世界？怎么，你遇到他了？”
“你不知道李世界吗？是他带我们去到呻吟公国的，三途川上你应该见过他呀？”
张莲旭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他这尊大佛也不是武神祠能请得动的。”
孙必振“噢”了一声，真是造化弄人，张莲旭在三途川上身陷蔷薇幻术，居然不记得自己见过李世界；如此说来，李世界并不是剧毒司李林找来的帮手，他帮孙必振全凭自己决定，当真是个好人呐。
事到如今，孙必振算是全想明白了，他之前还纳闷，为什么定续命需要用如此珍稀的药引，如今他算是大彻大悟了。
“我明白了，除了揭露珊瑚的死咒、空出神位，第二幕和第三幕也是为戏武神的上升服务的：第二幕杀掉的疯猫和鎏金司，都是具备神格之人。
第三幕杀死的枪停司更是有登神之资，杀死它为戏武神排除了一个强大的对手，枪停司陨灭的神格经由死门上升到戏命司面前；我当时还纳闷，枪停司死前对着天空嘶吼，原来它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幕布后垂涎它神格的地狱诸神。”
孙必振并不知道，在西京步入死门的人远不止疯猫和鎏金司，还有受黄金王选召的神选信徒、具备神格的螳螂司，以及初具神格的补丁候；更有他在西京搅浑的水，淹没了西京的两大密教，牵动了防剿局的全部力量，这一切，都服务于同一出戏。
事到如今，这出戏牵连的势力已经超出了孙必振的理解：一出戏，横跨数个密教，牺牲数名大祭司，乃至于二度弑神。
说到这里，孙必振和张莲旭都沉默了，两人对视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吃菜。
吃着吃着，孙必振突然想起，自己找张莲旭还有一件事要问，于是他放下筷子，问道：
“师兄，说了这么多，我差点忘了说：商京剧院已经拆迁了，我去找欺诈司，但那里已经变成了建筑工地，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知道。”
听到这个回答，孙必振松了口气。
“我在赤鹿沙地听科教信徒说，不但申国如此，就连阿美莉卡的武神祠信徒也销声匿迹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莲旭叹了口气。
“唉……你说呢？当然是为给第四幕做准备啊。”
“可是，第四幕不是发生在东王庭纪念馆吗？难道不是商京的这家东王庭纪念馆？也是，东王庭纪念馆可不止商京这一家，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什么纪念馆？”张莲旭不解道。
孙必振于是把自己在死门前看到节目单的事情简短地说了一遍，听完这些，张莲旭不解地摇头道：
“这事，确实和东王庭有点关系，但你自己也说了，节目单上的文字模糊不堪，只能分辨出‘东念馆’三个字，也未必是东王庭纪念馆。”
孙必振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便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还是听我解释吧。
申国和阿美莉卡的戏子突然不见踪影，不是防剿局动了手脚，也不是异教徒使坏，而是因为，全世界的戏子都在往伊斯坦布尔行进。
由于你当时身在地狱，没有得知此事；我虽然知道这件事，却被困在蛋奶酥那里，要不然，我现在也在伊斯坦布尔了。”
“伊斯坦布尔……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伊斯坦布尔就是东王庭曾经的首都吧？”
“严格来说，不是东王庭，密教信徒之间并不管东王庭叫东王庭。”
“那叫什么？”
“东罗马。这个词是我爸告诉我的，是东王庭曾经的名字。”
“骡马？什么国家会给自己起个牲口的名字？”
张莲旭无奈道：“你当全世界都说中国话吗？罗马是外语好不好，Roma，音译为罗马。”
“中国？”
“就是申国，和东王庭曾经不叫东王庭一样，申国曾经也不叫申国，而叫中国。”
“啊？？那武都原本也不叫武都了？”
“没错，但具体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了，许多名字都被历史遗忘了。”
孙必振的世界观被颠覆了：“那怎么变成如今这样了呢？”
“那我可不知道，谁也说不清、说不明白，但我听我爸讲过，地狱记得一切，语言文字记不住的东西，地狱铭文记得。”
孙必振的思绪彻底乱了，他搓一把脸，摇头道，“先不说这个了，太绕了，我吸收不了。你还是说一下，为什么大家都往伊斯坦布尔跑吧。”
面对这个问题，张莲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孙必振：
“你知道土耳其的苏丹当年为何要攻打君士坦丁堡吗？”
“不知道，为了财宝？”
“不，城陷之后，他一件财宝也没有留，全分给攻城的士兵了。”
“那，是不是为了青史留名？”
“嗯……你说到点子上了，光荣是一个诱因，但还不是全部。”
“我历史学得不好，师兄你直说吧。”
张莲旭也不卖关子了，她正襟危坐，吐出了两个字：
“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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