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瑶池。
琼浆玉液，仙乐飘飘。蟠桃盛会正值高潮，各路金仙、真君分列两侧，举杯向王母贺寿。云雾缭绕间，仙娥起舞，瑞兽祥鸣，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二郎神杨戬端坐于下首武神之列的首位，身姿挺拔如松，神色淡漠。他手中玉杯盛着的乃是千年一熟的蟠桃酒，却只是浅浅地抿了一口，目光大多时候都落在大殿之外那深邃的星河上。
“真君，为何闷闷不乐？可是这蟠桃酒不合胃口？”
一只温热的鼻子拱了拱他的手心，一道熟悉而低沉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正是哮天犬。
此刻的哮天犬，并非平日里那副威风凛凛的巨犬模样，而是化作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黑色小狗，通体毛发如墨玉般光滑，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灯火下亮得惊人。它就蹲在杨戬身侧的玉案下，尾巴轻轻摇晃，显得惬意又慵懒。
杨戬收回目光，垂眸看了一眼爱犬，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它的鼻尖，心中默念：“无事。只是觉得这等热闹，终究是别人的。你若无事，便多吃些供果。”
“嘿嘿，那我就不客气了。”哮天犬也不客气，张口便将杨戬玉案上的一颗紫金仙果卷入口中，嚼得咔嚓作响。
它虽是神兽，却最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要不是为了陪着杨戬，它早就溜回灌江口去睡大觉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太上老君起身，向王母献上新炼的一炉“九转还魂丹”，声称此丹能固本培元，甚至能窥见一丝前世因果。众仙闻言，皆是赞叹不已。
杨戬对此却不甚在意。他修的是清静无为之道，对于窥探前世这种事，并无兴趣。他只知道，这一世，他有三只眼，有三尖两刃刀，有哮天犬，足矣。
然而，就在众仙推杯换盏之际，哮天犬的耳朵突然动了动。
它闻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让它感到无比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来自瑶池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仙娥手中捧着的果盘里。那不是仙果，而是一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带着泥土的红薯。
哮天犬的瞳孔猛地收缩。
记忆的闸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冲开。
那不是天庭的记忆，而是它尚未成神，还在下界游荡时的回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它还只是一只刚刚开启灵智的野犬，因身具异种血脉，被同族驱逐，又被猎人追杀，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地倒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它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直到那个小女孩的出现。
她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棉袄，脸蛋冻得通红，手里捧着一个烤得焦黑的红薯。她小心翼翼地掰开红薯，将那最软糯、最热乎的一半，轻轻放在了它的嘴边。
“大狗，你吃吧……吃了就不冷了……”
那股温暖的、带着泥土芬芳和食物香气的味道，与眼前这盘中之物，一模一样！
“怎么了？”杨戬敏锐地察觉到了哮天犬的异样，它浑身的毛发都在一瞬间炸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眸中，竟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慌乱与激动。
“神君……我闻到了……她的味道。”哮天犬的声音在颤抖，那是它从未有过的语气。
“谁？”杨戬眉头微蹙。
“那个……救了我的人。”哮天犬死死盯着那个仙娥手中的红薯，“是她……一定是她转世了！”
杨戬的心头也是一震。
他当然知道哮天犬说的是谁。当年他收服哮天犬时，这孽畜就曾断断续续地向他提起过那段往事。若非那个凡间小女孩的一饭之恩，给了它活下去的信念，它恐怕早就冻死在山林里，根本不会有后来的机缘，更不会遇到杨戬，得道飞升。
那是哮天犬的因果，也是它能位列仙班的一线善缘。
杨戬的目光顺着哮天犬的视线望去，落在了那个捧着红薯盘子的仙娥身上。他眉心的天眼微不可察地开阖了一下，一抹神光闪过。
然而，他看到的却不是什么前世今生的轮回印记，而是一团混乱的、被强行篡改过的因果线。
“不对劲。”杨戬心中一沉。
那仙娥的气息虽然与凡人无异，但她的周身，竟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极其隐蔽，若非杨戬道行高深，根本无法察觉。
那妖气，带着一股阴冷、狡黠的味道，像是……狸猫？
“你的恩人，其时已转世投胎，身在凡间。”杨戬当机立断，用神念传音给哮天犬，语气严肃，“此女并非她。这其中恐怕有诈，你切勿轻举妄动。”
哮天犬虽然心急如焚，但它对杨戬的命令向来是绝对服从。它死死地盯着那个仙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最终还是不甘心地趴了下去，只是那双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红薯。
宴会结束，众仙散去。
哮天犬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它总觉得，那个小女孩的气息，虽然微弱，但确确实实就在天庭出现过。
那一夜，它没有回灌江口，而是偷偷溜到了瑶池的后厨。
凭借着那敏锐的嗅觉，它循着那股红薯的余味，找到了那个仙娥居住的偏殿。
殿内空无一人，仙娥早已不知去向。
哮天犬在殿内转了三圈，最终在窗台上发现了一小块被啃剩下的红薯皮，以及一根不属于仙娥的、带着腥气的狸猫毛发。
“神君，果然出事了。”
哮天犬叼着那根狸猫毛，连夜找到了杨戬。
杨戬看着那根毛发，脸色凝重：“此乃‘幻狸’一族的手段。它们最擅窥探人心，篡改因果。恐怕是它们发现了你的执念，故意在蟠桃会上演了这一出戏，想引你入局。”
“引我入局？”哮天犬不解，“为何？我与它们无冤无仇。”
“因为你是我杨戬的爱犬。”杨戬的眼神变得冰冷，“有人想对付我，便从你身上下手。若你今日当真在瑶池大闹，寻那仙娥问个清楚，便着了他们的道。届时，扰乱蟠桃盛会，便是大罪。”
哮天犬闻言，庞大的身躯一震，眼中闪过一丝后怕，更多的是滔天的怒火。
它差点，就因为自己的私心，给神君惹来麻烦。
“神君，我……”
“此事不怪你。”杨戬伸手，轻轻按在它的头上，安抚道，“是他们手段卑劣。既然他们想玩，那我便陪他们玩玩。”
“那我的恩人……”
“我已推算过天机，她确已转世，投胎到了凡间一个姓贾的人家。”杨戬望着凡间的方向，天眼洞穿虚空，“这一世，她会有一场劫难。那幻狸一族，恐怕就是冲着她去的。”
“我要下界！”哮天犬毫不犹豫地说道，“神君，让我下界去护着她！”
杨戬看着它，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这是哮天犬的一场大劫，也是它的一场大机缘。若是能了结这段因果，它的道行将更进一步。
“不可。”杨戬断然拒绝，“你若私自下界，便是违抗天条。况且，那幻狸一族既然布下此局，必定在凡间也有所准备。你这样下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那怎么办？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吗？”哮天犬急得在原地打转。
杨戬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不。我们不违规矩，但可以‘借’规矩一用。”
三日后，灌江口。
杨戬将哮天犬召至跟前，神色严肃。
“哮天，你跟随我多年，忠心耿耿，战功赫赫。”杨戬开口道，“如今，你已有了大罗金仙的根基，但想要再进一步，需得经历一场‘心魔劫’，了却一桩‘红尘愿’。”
哮天犬听得云里雾里，它只关心它的恩人。
“神君，您直说吧，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下凡历练。”杨戬道，“不过，不能以神兽之尊下界。你需得褪去神光，以凡犬之躯，去寻找你的恩人，护她渡过劫难。在此期间，你不能动用天庭的神力，不能暴露我的身份，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哮天犬闻言，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道：“好！我答应！”
“你可想清楚了。”杨戬看着它，一字一句地说道，“凡间险恶，人心难测。你若失去神力，便与普通野兽无异。若是护不住她，你可能就真的魂飞魄散了。”
“我不怕！”哮天犬的目光坚定如铁，“若不能报答她的一饭之恩，我即便位列仙班，这颗心也永远不得圆满！神君，我愿下界！”
“好！”杨戬赞许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会暗中派一只‘眼睛’跟着你。”
杨戬说着，屈指一弹，一道微不可察的金光没入了哮天犬的眉心。
“这是我的一道神念分身，名为‘谛听之息’。它会寄宿你你的意识里，当你遇到无法解决的危难时，它或许能给你一丝指引。但切记，它只能用一次。”
哮天犬心中一暖，它知道，神君虽然表面冷酷，实则对它关怀备至。
“多谢神君！”
“去吧。”杨戬挥了挥手，“记住，你的使命是守护。若事不可为，保全自己要紧。我会在天庭等你归来。”
哮天犬深深地看了杨戬一眼，转身跃入了凡间的云海之中。
它没有看到，在它离开后，杨戬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角溢出一丝金色的血液。
强行剥离一道神念分身，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极大的负担。
“哮天，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杨戬擦去嘴角的血迹，望向凡间，“这不仅仅是一场历练，更是天庭权力旋涡中，我们唯一能为自己争取的生机。”
凡间，遂宁府，贾家村。
此时的贾家，还未曾败落。贾双双的前世，一个同样名为“双双”的小女孩，才刚刚五岁。
她不像其他孩子那样锦衣玉食，因为生母早逝，她在贾府的地位很是尴尬，常常被下人克扣吃食。
这天，寒冬腊月，大雪纷飞。
小双双因为偷拿了厨房一个冷掉的红薯，被恶毒的管家发现，狠狠地打了一顿，然后被关进了后院的柴房里，不许吃饭。
柴房里阴冷潮湿，小双双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她又冷又饿，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好饿……好冷……”
就在她意识模糊之际，柴房的破窗户被什么东西轻轻撞开了。
一阵冷风吹了进来，也带来了一个毛茸茸、热乎乎的大家伙。
小双双吓了一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野狗，体型比村里的土狗要大上一圈，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它嘴里，正叼着一个用干草包着的、热气腾腾的红薯。
正是哮天犬。
它刚下界，便凭借着冥冥中的感应，找到了这里。
当它看到那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时，它就知道，是她。和记忆中那个在雪地里救了它的小女孩，一模一样。
它将红薯轻轻地放在小双双面前，用鼻子拱了拱她，喉咙里发出温柔的呜咽声。
小双双愣住了。她没有害怕，反而从这只大黑狗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亲切和温暖。
她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大黑狗的头。
大黑狗没有躲闪，反而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
那一刻，小双双破涕为笑。
她打开干草，拿起那个还带着温热的红薯，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谢谢你，大狗。”小双双吃完后，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抱着大黑狗的脖子，在它耳边轻声说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哮天犬的心，在这一刻，彻底融化了。
它用头蹭着小双双的脸颊，心中暗暗发誓：这一世，我定要护你周全。
从那天起，哮天犬便成了贾府的“常客”。它白天躲在山林里，晚上就溜进贾府，给小双双带来野果、柴火，陪她说话，逗她开心。
小双双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她给大黑狗起了个名字，叫“小黑”。
然而，好景不长。
那股跟随哮天犬下界的阴冷气息，也找到了这里。
那是一只修行了三百年的狸猫精，正是当年被贾家先祖误杀的灵狸的后代。它此番下界，一是为了报复贾家，二就是为了破坏哮天犬的历练。
它化作一个云游的道士，来到了遂宁府，放出话来，说贾府后院有“妖气”冲天，若不及时驱除，贾家必将家破人亡。
贾家家主本就是个迷信之人，闻言大惊，连忙将道士请入府中。
那道士——狸猫精——一眼就看穿了躲在暗处的哮天犬。
“好一只不知死活的野狗，竟敢在此装神弄鬼，吸取贾家的气运！”狸猫精指着哮天犬，对贾家家主大声说道。
贾家家主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命家丁放狗、拿棍，要将哮天犬打死。
哮天犬本可以轻易逃脱，甚至反杀这些凡人。但它记得杨戬的告诫：不能动用神力，不能暴露身份。
它只能狼狈地躲避着。
小双双听到消息，哭喊着跑了出来，死死地抱住哮天犬，不让家丁们靠近。
“不许你们打小黑！它不是妖怪！它是我的朋友！”小双双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孽障！还不快滚开！”贾家家主气急败坏，一脚将小双双踹翻在地。
“小黑……救……”小双双倒在地上，口中吐血，眼神渐渐涣散。
这一幕，彻底激怒了哮天犬。
它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恩人，看着那些狰狞的凡人面孔，它体内的神兽之血在燃烧，它想要撕碎眼前的一切！
“吼——！”
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响彻贾府上空。
哮天犬的双眼瞬间变得血红，它身上的毛发根根倒竖，一股恐怖的威压从它身上散发出来。
那些家丁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棍棒掉了一地。
就连那狸猫精，也脸色大变，它从这只凡犬身上，感受到了一丝让它灵魂战栗的神威！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狸猫精惊恐地后退。
就在这时，哮天犬眉心的那道金光——杨戬的神念分身——突然亮了起来。
一道威严的声音在它脑海中炸响：
“哮天，住手！你若杀了他们，便真的入了魔道，永世不得超生！你的使命是守护，不是杀戮！”
这道声音，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哮天犬心中的暴戾。
它庞大的身躯一震，眼中的血色渐渐退去。
它没有去理会那吓得屁滚尿流的狸猫精，也没有去报复那些家丁。
它只是默默地走到小双双身边，用舌头舔着她的脸，喉咙里发出悲伤的呜咽。
它知道，它失败了。
它没能守护好她。
在小双双弥留之际，哮天犬做了一个决定。
它用自己体内仅存的一丝本源神力，渡入了小双双的体内，护住了她最后一丝魂魄。
“等我……下一世……我一定会找到你……”
它在小双双的耳边，留下了这最后一句誓言。
做完这一切，哮天犬体内的神力彻底耗尽。它变回了那只巴掌大小的黑色小狗，昏死过去。
当它再次醒来时，已经回到了灌江口，杨戬的身边。
杨戬看着它，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它抱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膝头。
哮天犬依偎在神君温暖的怀抱里，琥珀色的眼睛里，流下了一滴金色的泪水。
那一世，它记住了失败的痛苦，也记住了那个小女孩的笑容。
它知道，它们的缘分，还未尽。
时光荏苒，百年匆匆而过。
天庭，灌江口。
杨戬依旧在批阅着各地送来的卷宗，案几上，哮天犬正趴在一旁，睡得正香。
突然，哮天犬的耳朵动了动。
它从梦中惊醒，琥珀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是无尽的温柔。
“怎么了？”杨戬放下笔，问道。
“神君，我好像……又梦到她了。”哮天犬的声音带着一丝梦呓般的恍惚，“这一世，她叫贾双双……她好像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杨戬沉默了片刻，眉心的天眼再次睁开，望向凡间。
他看到了那个破败的贾府，看到了那个被穿越女魂魄占据的少女，也看到了那只在暗中窥视的狸猫精——李昂。
“是时候了。”杨戬收回目光，轻声说道。
他站起身，走到哮天犬面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的头。
“你的劫，来了。”
哮天犬抬起头，看着杨戬，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坚定。
“神君，我准备好了。”
“去吧。”杨戬微微一笑，“这一次，没有人能阻拦你。我会在天庭，看着你。”
“是！”
哮天犬应了一声，身形化作一道黑色的流光，冲天而起，直奔凡间而去。
这一次，它不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这一次，它要亲手斩断所有的因果，守护它心中的那一抹光。
云海之上，杨戬负手而立，看着哮天犬远去的方向，轻声自语：
“去吧，我的伙伴。这一次，换我来守护你的守护。”
风，轻轻吹过，卷起几缕仙雾。
天庭的旧事，终将化作凡间的一段佳话。而那一人一犬的羁绊，也将在红尘中，写下最圆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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