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金坞里又住下一个新的村民，名字叫“粥水”。
大长老给他在村西最靠近田的地方划了块地，并让周围的村民们提供了一些麻衣、器具，让他自己慢慢搭屋子。适应的这段时间，他都住在隔壁的“八一”家。
此时的赵水已经全然没了过去的记忆，好在，人还是那个人，会干活，会写字，也会疑惑地打量周围的一切，好奇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在这村子里来回走了近十遍，无一人认识他，也无人对他的过往感到好奇，只是偶尔碰到几个面熟的，笑呵呵问他需要帮忙干些什么、还给他米粥喝。
这里的人淳朴而真诚，让赵水稍觉心安。
“明日等泥浆再干一干，就能搭顶了。”邻居八一拍了拍手上的干草，顺着梯子爬下来，乐呵地说道。
赵水看着眼前这个用草和泥浆糊成的屋子，心中说不上什么喜悦。他捡起石墩上的水壶递过去，说道：“歇息吧，剩下的我自己弄就行。”
“没事，我看你对建屋子也不是很在行，屋顶若做不好会漏雨的，我有经验，我来帮你弄。”
“多谢你，八一兄。”
八一的动作停滞一下，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赵水，说道：“你刚才的话，我好像以前听过。”
“多谢你？”
“不是。”
“那是，八一兄？”
“对……对对。”他直点着手指走上前，应道。
赵水看着他的反应，落眸微思，问道：“你说，你也失忆了，这村子里也无人认识你吗？”
八一摇摇头，往旁一屁股坐在石墩上，提拎着裤腿卷起，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说道：“不认识。不过这里的人都可好了，我的屋子是他们帮忙建的，这些苗籽还有外头那块田，都是他们给的。”
“那你的名字呢，是自己取的？”
“那不是。当时长老问我，我想不出什么，以前定是读书少。长老说我是村里的第六百八十一个人，就叫我‘六八一’了。你是第六百八十二个哈哈。”
赵水同他一起坐着，手指摸了摸下巴。
身旁这个人相较于村中其他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让他觉得可以信任。如今他二人先后掉落此地，说不准是什么缘故让他们一同失忆的。
“你没有试过让自己想起来的办法吗？”赵水问道。
八一立即摆手，说道：“管他呢。一开始是想过，但这里有吃有穿的，闲着没事儿跟人玩玩牌、打打猎，自在得很。既然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呗，以前的事儿也不一定是好事儿。”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怅然，又很快消失。
“那你也未曾出过村，去外面看看？或许有认识的人在找我们。”赵水又问道。
“这你就别想了。我听人说了，外面都是山。走出去的，要么留在外头的山里，要么绕了一圈还是回到这儿，别说外头没有认识咱们的，外面根本就没有人。”
“什么？”
赵水有些诧异。这个世间该是这样子的吗？那谁都不认识的他们是从哪儿来，又本该去做什么？
八一却没想注意他想那么多，咧嘴笑道：“诶，说起来，明日我们去山上打猎吧。这几日你是不都没开过荤。”
见赵水面露犹疑，他凑上前，拍了下他的背，略带神秘地说道：“打猎有意思，明日一早咱们就上山，顺便找些结实的木头当屋梁。我带你去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金坞’。”
没给赵水婉拒的机会，他起身拍了拍屁股走了。麻衣散出一片灰尘，让赵水不得不眯眼闭嘴。
第二日。
天刚蒙蒙亮，无双金坞还浸在晨雾中，便听一声鸡鸣划破宁静，将睡梦中的人们陆续叫起。很快，晨雾渐散，屋顶升起淡青炊烟，慢悠悠飘向空中，柴火焦香混着泥土气息，满是烟火气。
赵水跟着八一在村里的碎石小道上走过，早起出来扫院的、晒衣服的、扛着锄头去耕种的，在他们路过时都满脸笑容地打招呼，还有人拿来两个烫手的蒸地瓜，直往他们怀里塞。
“我们上山打猎去。”八一笑呵呵地跟村民打招呼道。
“也不叫我们，记得分口肉啊。”
“看今天雾多，你们小心些，打不着早点回来。”
“好嘞婶儿！”
在你一句我一句的招呼声中，赵水浅浅勾起嘴角——这祥和平实的氛围、乡里乡亲的问候，让他心里生出一种熟悉的安定感，他想，自己曾经定然也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
山中的晨雾还没完全散尽，八一扛着兽夹在前面引路，草叶上的露珠沾湿了裤脚。
“阿水兄。”他回头喊道，“跟紧点，到前面的山坳里，野物就多了。”
赵水应了声，脚步轻快地跟上。
两人钻过一片密匝匝的灌木丛，八一突然停住脚步，转头向他笑起。
“看那边。”他说道。
赵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透过树林的枝叶望向远处，对面山间的最后一层薄雾褪去，太阳的光从云层中探出，恰好照在前方的山体上，让他呼吸猛地一滞——
那座大山的山体上，竟铺开一片耀眼的金黄，阳光洒在上面，金光闪闪晃得人眼睛生疼。
赵水眯了下眼，再次仰望，只见那金色的石面凹凸不平，隐约可以看到几个人影攀在上面。
“那是山吗？”
“金山，纯的！”八一竖起大拇指道，“惊呆了吧？我刚开始看到的时候也震住了，才知道为啥咱村叫‘无双金坞’。长老跟我讲，若是喜欢，直接去那儿取。不过大小够用就行，山体陡峭，以前有人想拿一大块，结果滚下山摔死了。阿水兄，你也要小心些。”
难怪这些天在村里看到家家户户的窗台、案头都摆着金碗、金簪，却从没见人为此红脸——原来金坞竟守着这样一座金山。
尽管失去记忆，在赵水的认知里，依然意识到有座“金山”绝不是件寻常之事。
“别愣着了，前头好像飞过一只山鸡。走。”八一轻声道，拍了拍他的肩膀后，从腰间掏出弹弓猫着腰往山林深处走。
赵水回过神，快步跟上。
山中虫鸣鸟叫声不绝，野鸡生得也健壮，还会飞。两人刚靠近，似乎就被它察觉到敌意，扑腾俩大翅膀一股脑儿地往山上飞。八一跟在后面，在树林里上窜下跳，见山鸡飞到土坡上头，他也不再掩饰脚步声，手脚并用地跟着爬了上去，连射三块石子。
一颗正砸中翅膀，击得山鸡惨叫一声落地，另外两颗擦着旁边的草而过，竟又惊扰出一只，“咯咯”叫着铆足劲儿往山林里跑。
“今日运道不错。”他擦了把手上的泥，看着坡下的赵水道，“来，我拉你。”
“嗯。”赵水回道，伸出手刚要往上爬，肌肉的记忆顺着他的小腿蔓延全身，只一瞬，他撤步上登，脚尖在土坡上交替连点几下，便在两人多高的坡上落了脚。
一股气流在他的下腹运转，似藏着难以估计的力量，仿佛他只要想，就可以在山间自由穿梭，直登山顶。
“你也会功夫！”八一惊讶道，笑起来，“轻功还比我好。诶，你来试试这弹弓。”
他将手中石子儿递给他，又低头拆手上的弹弓，可绑带刚松落，耳边就听到“嗖”的一声。
“你别直接扔，这么远不……”
“中了。”
“什么？打中什么……”八一说到一半，忽然察觉到耳边确实没了翅膀飞扑的声响，探头一边往前找去一边叫道，“真的假的？”
那只受惊飞出的野鸡几乎快要逃脱他们的视野，赵水方才视线扫过的时候，它已差不多是个黑点的大小了，中间还有杂乱的草枝相隔。可就在他手指夹着石子举起的那瞬间，一种熟悉的感觉牵引起他的动作，还未反应过来，便已出手。
赵水看着自己手中的石子如离弦之箭般飞出，冲破枝丫、隔断草叶，直击得山鸡垂翅而落。
无数个抛射刀刃的画面闪过脑海，又倏忽不见。赵水懵然地盯着自己的手，发现食指与中指的指节上有明显的手茧，显然是长期操练的结果。
他过去定是苦练过飞刃。
轻功、暗器——赵水在心中推测——这样“暗箭伤人”的手段，莫非他的过去是飞贼、是杀手？
他立即摊开双掌仔细查看，除了指节的茧外，他两手的掌心也有厚厚的上下两排茧，应该是久握某种带把的兵器所致。
“真打中了，算你厉害，还会这一手。”对面传来八一的吆喝声，“咱们多打点野物拿回去分分。水兄？”
见没人回应，他往前走了两步，原来的地方已经没了赵水的身影。
“人呢？”八一嘟囔道。
半空中一股风吹得枝叶沙沙，余光中一抹幽蓝的光影在丛林间飞速穿梭而过，像个鬼魅般倏忽飘近，再眨眼，又没了。八一以为自己眼花了，一扭头，影子突然从天而降落到眼前，吓得他一阵心惊肉跳，“啊呀”叫着往后跳开。
“是我。”赵水轻声道。
待看清后，八一又气又惊诧道：“你怎么过来的，也不吭个声？”
赵水却未回答他，而是神色认真的问道：“这儿的人，都会功夫吗？”
“很多吧。”
“他们可曾说过师承何处？或者提过八一兄你的功夫门派？”
“没提过。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应该不是什么正经路数。”
“奇怪……”赵水低头道，又展开双臂，缓缓上抬，“那这个呢，你可否见过？”
八一莫名其妙地皱着眉头瞅他的动作，可很快，他的眼睛就被两束蓝色的光焰点亮，透出惊异。
光芒从赵水的掌心升出，在翻动下化为一条衣带般的光线，往外一甩，那道光如同刀片般飞了出去，砍断一根粗壮的树枝后，直冲天际。
“这、这是什么功夫？”八一仰着脖子问道。
“你没有见过？”赵水反问道。
“没有……这，是人能做出来的吗？”
八一看过来的眼神逐渐变化，仿佛像在看一个异类，赵水眉间微紧，垂下双眸。
胸口翻涌的气息告诉他，方才的“功夫”只是他体内力量的九牛一毛。他忽然意识到，即便他已全然忘却过往，身体的每一处痕迹却无法被抹灭，它们似乎在不断提醒着他，他的过往，是不寻常且重要的。
或许，他可以从自己身上，推测出过去的事。
“对了。”八一忽然开口道，言辞间已接受了赵水的不同寻常，“我听说村子里的二长老也会些特别的灵术，知道得多，不如找他看看。”
“好。咱们即刻就去。”
“这怕是难，二长老住山里，常常换地方，须得提前递口信约时间。而且一般事儿他也不理睬，我只在上次村里阿斌娶媳妇的时候远远见过。诶，要不你也办个喜事儿？”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赵水立刻拒绝道，话说到一半脑子才跟上，却突然忘了自己本该要说什么。
我可是……什么？
见他脸色有些严肃，八一停下玩笑话，说道：“再等等吧，过七日便是‘季会日’，咱们可以趁这个机会让大长老邀请他。反正了解功夫这种事，也不急在一时半刻。”
“‘季会日’是什么？”
“就是金坞三月一次的集会，我也只听他们提过。据说这里的四季都像春天，所以全村会聚到一起纪念一季过去的时间，每四季就是一年。二长老虽露面少，却爱凑热闹，应该会来。”
赵水点了点头，压下心头的焦急——
尽管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心急。
“那咱们多搞些野物回去分给大伙儿，这样他们也会帮帮忙。”八一撸起袖子，挑眉道，“再给我看看你的本事，就那个，发光的那个。”
“……”
在八一的“督促”下，两人几乎跑遍了整座山，把山里原本安逸歇息的野物都吵醒。然后在太阳开始西斜的时候，提着三只野鸡、两只兔子，还有一大麂子回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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