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快乐。”赫连破说道，“早些休息吧，明日，你将是最美的新娘。”
他转身走了，赵水的视线也不得不从付铮那明艳的笑容上移开，往院外走去。
刚踏出院门，旁边便递来一把撑开的薄伞，赫连破接过后，冷声问道：“处理好了？”
“是。”卫连低声应道，“策划游行之众已佯装江湖势力冲突搅散，暂时关押。”
“暗中加派人手盯着。明日，吾要给他们一场备受祝福的圆满婚礼。”
“是。”
游行？
赵水不禁回忆起成亲当日那大街小巷中盛大的场面，当时他的头脑全然被兴奋与激动占据着，从未想过，那些提防他的人、反对这场结合的人都去了哪里……他简单地以为有了外面的反贼，自己便摘下“恶人”的帽子，却未曾细思，他娶的，可是真真切切的“开阳之女”。
不是没人反对——定然有许多人想要破坏这段姻缘，他们或许会游行示威、会散播谣言……可这些，都被他的兄长用刚硬铁腕挡了住。
哥……
赫连破交代完，将伞柄微微倾斜，抬眸望向空中的圆月。
赵水与他一同抬头，望着明月。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兄长，若非我步入恶渊，只怕不会知晓这些付出。可是，你却因我而去……你可曾，后悔过？
头顶的月光被一层血色浸染，眼前突然化为汩汩鲜血，在雪地不断漫开，又忽而模糊。周围一片混乱的刀剑声，赫连破沉重的喘息近在咫尺，让赵水的心骤然提起。
星魂来到了他兄长遇害的那一夜。
“快叫星医！”卫连大喊道，手中内力源源不断地向赫连破输送，却被他一把按住。
“城主……”
“来不及了。”赫连破的声音气若游丝，说道，“撕布。”
卫连的一双大眼变得清晰，瞳孔放大，是从未见过的怛然。但他手上动作没有停滞，掀起衣摆“嘶拉”一声，扯下内衣的布来。
满是血的手抬起，指尖在布匹上移动，是委任付铮暂代城主之职的诏令。
“不……”卫连看着他一笔一划书写，难以接受地吐出一个字，突然发疯般的提戟冲了出去。
“留她体面！”赫连破嘶哑地大喝道，一口鲜血随之吐出。“是困灵。不是她。”
赵水的心“咯噔”一下。
困灵。
是他。
他兄长清楚的这一句，仿佛像刀子般直戳他的心口。
“回来！”赫连破努力撑起身子，将卫连叫回，说道，“我有话，要你转述给代城主。”
卫连环住他，被他拽近。“‘西北绝险，济世之枢’。此为，城主传位之秘，付铮她，会明白的。”
“是……城主，请您撑住……”
眼前越来越模糊，赫连破抬头看卫连的眸中滑下一滴泪来，喉咙轻咳一声，说道：“卫连听令。”
“臣在。”
“令一，守好宫城戒备，全力协助代城主登位，一切听她号令。令二，蛰伏静候祸乱星城者，全力击杀，他日，携功来见我。”
扶着赫连破的手臂一紧。从来谨遵命令的卫连第一次向赫连破摇头，不愿接受、不愿让他再说下去。
“令三。”赫连破身子猛地前倾，一口鲜血扑地，咬牙道，“转告水，莫要自责……往，前走。”
话音落下，他的掌心覆在心口，一团红光油然而生。在卫连的辅助下，他翻掌冲天，灵力的红光直冲云霄，向西北而去。
星魂上归，隐心留念，以待存世之人——此为，上归隐。
赵水那黯淡而伤痛的心，在听到赫连破说出“莫要自责”四个字的时候，登时犹如灿阳拨开乌云，一股强大力量从心底油然而生，向他的周身筋脉迸发。
视线越发模糊，最后一个画面，是付铮在雪中急奔而来的身影。耳边留下一声气若游丝的浅笑，再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周围归于虚无的黑暗，身旁有关命途的画面还在忽闪忽闪，可赵水，全然没再理会这些。
“兄长他，始终信我。”赵水喃喃道，眸中含泪。水珠一滴一滴落下，坠入黑暗里，竟溅起波澜，一圈圈向外荡开，直扰得周围画面开始模糊、淡化。很快，他却又咧嘴笑了起来。
兄长用尽最后一份力气，将他眼中付铮对自己的爱、他对自己的信任留存。或许有可能自己永远不会知晓，但它们不会因此消失，而是永远存在着。
从心底涌出的力量逐渐将赵水全身包裹，他感到体内一丝异样的波动，立即盘坐于地，将丹田之力打开。
丹田内的星力如溪河流淌，顺着筋脉向四肢漫去，而心内那股温润之力却逆向而行，二者在腕间经脉相遇时，时而缠绕交融，化作青蓝交织的光流，时而又悄然分离。他凝神操控灵力，试着让两股力量在膻中穴汇聚——忽觉指尖发麻，一股极细的星力竟挣脱经脉束缚，如游丝般飘出体外。
赵水猛地睁眼，只见眼前悬浮着抹蓝色光点，如萤火虫般闪烁，光晕中隐约映出他的轮廓。即便微小如尘埃，却不消不灭，漂浮而上。
这是……
独属于他的星魂！
“上归隐。”赵水念道。原来，“上归隐”的星阶与其他都不同，不是靠丹田星力积攒冲破，而是来自于心内之力的引动，让星灵脱体。
他望着那抹星魂，只觉周身经脉豁然通畅，连呼吸都似能与漂浮的星灵之气牵引。很快，功力跃升的震颤感，顺着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直至向外迸发，将周遭的预示画面一串接一串震得破碎、消散，直至完全黑下。
“你好像想通了。”此境的声音再次响起。
“是。”赵水撑膝站起，仰面环顾道，“弟子差点泥足深陷，因为有过去，所以害怕将来、害怕失去。”
“现在呢？”
“现在方知，是因为有过去，所以才有将来，只有走下去，所爱之人才会与我们一同，存在这世间。您设此境的目的，便是如此吧，天权前辈？”
头顶的声音突然笑了。
“我，即是你。”那声音说道，“如今，你已胜了我，在此告辞。”
说完，耳边响起旋风的呼啸，刮起一层绿茫茫的细沙在空中回旋，逐渐汇聚成一股，没于天权石中。
是我？
赵水品着最后的这句话，忽而恍然，方才此境的所有问话、劝导，只不过是把他藏起的那些懦弱退缩的心思，说出来了而已。
“竟是这样。”赵水浅笑道，伸手抓住漂浮的那抹星魂，垂眸而立，“谢谢你，兄长。”
耳后风势突至，赵水不及细想，循着风声猛地侧头，脚下发力急退，堪堪避开。
他点起星烛扫视一圈，什么都没有。
刚舒缓一口气，背后又是攻势近身，赵水腰身一拧，敏捷避开并翻身燃烛。眼前竟出现一只黑色的大手，与外圈的漆黑相连，直直朝他面部张开手掌。一击不中，黑暗中又出现一只仿佛染了墨的手，一双手分两侧向他抓来，赵水抽出腰后“青冥”起灵隔挡，可黑手竟直接越过了刀面，几乎贴近他的胸前。
赵水分辨不清这是什么，只能一边躲闪，一边往前跑。
“若恶渊按星门而设，再过两境，就有望走出这囚笼了！”赵水心中思索道。第一、第二境未牵动云石，很可能是云石不在他身上的天璇、摇光二门。那么接下来，就只剩天玑与开阳——阳云石，就快找到了！
这样想着，赵水心中越发振奋而急切，可周遭的“黑手”却随着他的躲避越来越多，且无法阻挡。
直到“黑手”几乎遍布周身，赵水再找不到逃避之处，脑后突然“砰”地一声，被黑手重重撞击后，眼前一黑，歪身倒了下去。
有人在喘气。
有饭香。
有人在盯着他看！
赵水一个激灵睁开眼，视线里挤着几张大脸——皱巴巴的、胡茬青黑的、挽起发簪的、长辫垂下刺挠脖子的……一层脑袋后头还有几个脑袋朝他张望着。
他们愣了愣，随即咧开嘴，胡子拉茬的那个男人伸出粗手指指着他，叫道：“醒了，醒啦！”
赵水挪动胳膊撑起身子，围着的一圈人里也不知是谁帮忙扶住他的臂弯，让他坐了起来。
头痛得厉害。
“这是哪儿？”赵水抬手揉着太阳穴，问道。
“这里是无双金坞。孩子，喝口水吧。”一位年纪稍长的妇人递来一碗水，赵水接过，手指触上碗底的温热，心中稍安了些。
但他没有喝，而是抬眸仔细端量周围的人，和所处的地方。
这些人老老少少都有，衣着简朴，头上却饰有金钗等物。
“这小伙子，生得真俊哪，睁了眼儿更精神！”赵水打量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打量赵水，妇人毫不避人地说道，“你看引得这么多娘儿们来看，哪一个想把他带回家呀？”
“我家宽敞，可以让他个床铺。”后头一女子叫道。
“得了吧，就你种的那点吃食，还能供起这么个大男人。”
“他块头大，肯定能干。”
“能干什么呀？”
一阵低笑声响起。
赵水低着脑袋，身下是个铺着毯子的木桌，应该是临时被当做床铺。他歪身尝试下床，眼前又一阵晕眩发黑，在被扶住后，才缓过来。
“别唠了，先给他盛碗饭。”妇人说道。
很快，一碗饭香扑鼻，是泡着青菜的米汤。赵水忍得过口渴，却难以忍住这腾腾的粥香。他接过后递到嘴边，干唇刚碰到粥水，见一圈人仰头直盯着他，又放下。
“这里是无双金坞。”他睁着迷茫的双眼，说道，“那，请问各位，我是谁？”
“孩砸，不记得啦？”脸上皱巴巴的老人问道。
“我……没印象了。”
“不必担心。”老人说道，拄着拐杖往赵水面前走了两步，旁边的人纷纷后退，“你失了记忆，需要缓缓，就安心住下，村里人都会照顾好你的。”
赵水眉头微皱，抬眸道：“可是，我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
“那我们帮你取一个！”妇人说道，仰着脖子看他，“看你人高马大的，就叫‘马大’吧。”
“这也太难听了。”旁边扎着长辫的女子细声细气地说道，瞧了眼赵水，“看你生得如此俊秀，不如叫‘常俊’，如何？”
“你们怎么都这么直白？一点涵养都没有。哎，小子，别听她们的，你自己给起个名儿，也好我们称呼你。”
七嘴八舌中，赵水只觉得心绪很乱。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而且他感觉到，那些忘记的东西，那些东西带来的情感，正以极快的速度在他脑中消失。
转瞬间，连这种错乱的晕眩，也不见了。
“快说呀！”旁人催促道。
赵水茫茫然，望着眼前的粥，随意给自己冠了个新的名字，回道：“就叫‘粥水’吧。”
“粥水？”几个女子愣住。
“这更随意了！”方才催促的人大声道，“怎么，姓‘粥’名‘水’么？”
“‘粥’姓倒是没有，他自创了个家族，以后谁跟了他，就是族谱里的祖宗啦，哈哈哈……”
被围着打趣，赵水钉在原地，手上的粥喝也不是，不喝又饿得发慌。老人看出他的不自在，拐杖杵地，咳了一声道：“好了，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八一和禾娘留下帮忙。”
说笑声顿时消下。
屋子里的人很快散去，只留下赵水和其他三人。
“小伙子，这位是无双金坞的大长老，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长老，或者问我们。”妇人说道，“我是禾娘，到时候帮你找个地方安置，现在你先住八一家，喏，那就是八一。”
赵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眼，是个粗壮汉子，正在给锅灶烧火。
他拱手向她行礼，又向长老颔首，问道：“敢问，你们可认得我？我，是这里的人吗？”
禾娘和长老互看一眼，各自笑笑。
“以后就是了。”禾娘拍着他的臂弯道，“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倒在悬崖底。以前的事记不起来没关系，先在这里安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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