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该把那个教给我了吧?”
茶室中,墨文舒双手撑在茶桌上,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坐着的墨停云。
墨停云倒是悠闲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才开口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墨文舒一听这话,顿时垮下脸来,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拖长了音调抱怨道:“老头子,你又来这套!‘不是时候’、‘时机未到’——这话我都听八百遍了!”
说着,他抓起桌上的茶壶,也不倒进杯子里,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一口,结果被烫得龇牙咧嘴,“嘶——烫烫烫!”
墨停云瞥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品茶如修习,最忌心浮气躁!”
墨文舒吐了吐被烫到的舌头,没好气地嘟囔道:“品品品,您这茶都品了七十多年了,也没见品出个仙来!”
墨停云眉毛一挑,捋了捋胡子:“怎么,嫌我老了?那你自己琢磨去,老头子我正好省心!”
“哎别别别!”墨文舒立马变脸,笑嘻嘻地凑过去给对方捶肩,“您老当益壮,风华正茂!我这不是求知若渴嘛!”
墨停云哼了一声,闭眼享受孙子的马屁,悠悠道:“渴了?那再喝一壶茶,解解渴!”
墨文舒看着桌上的茶壶,嘴角抽了抽。
刚刚已经被烫了一次,现在他哪敢喝啊?
片刻后,墨停云突然睁开了眼睛,有些纳闷地问道:“臭小子,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勤奋啊?回来后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天天缠着让我教你东西!平日里你可是懒得很,动都懒得动一下,今儿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听了这话,墨文舒微微一怔,抚阳城的记忆倏忽掠过心头,手上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
半晌后,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膀,淡淡道:“大概是因为……见识到的事情和人物都更多了,明白了许多之前无法想通的事情,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了呗!”
闻言,墨停云欣慰地点了点头,“出去历练一番,总算是成熟了不少……”
墨文舒附和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家主!”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手捧一封烫金请帖快步走来,“楚家派人送来的。”
楚家?!
听到这两个字,墨文舒心跳陡然加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墨停云却只是拿起请帖,展开仔细看完,眉头深皱,眸色沉沉。
“老头子,怎么了?”墨文舒不由疑惑出声。
“楚家广邀人界名门世家的青年才俊,参加九月九的问鼎宴……”墨停云将请帖收起,神色凝重。
墨文舒顿时摸不着头脑:“问鼎宴?这是啥东西?”
“说穿了就是比武大会!”老者沉声解释,“楚家素来尚武,往昔每三五载便设此宴,魁首可得珍宝。只不过……”
说到这里,他摩挲着请柬边缘,“自那事后楚家声望式微,此宴停办多年,如今重启,怕是意在重振声威!”
墨文舒心中微微一惊,故作轻松道:“既如此,那你还担心什么?直接去不就得了!”
“事情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墨停云冷哼一声,“咱们墨家隐世多年,早已不问世事,楚家以往发请帖都不会发到咱们头上,如今竟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也不知这楚家到底在想什么……”
墨文舒顿时沉默了下来,凝望着请帖末尾那枚烫金的楚家徽记上——那是由四灵兽图腾组成的,象征着楚家世代传承的武学精髓。
“老头子……”片刻后,他突兀出声,“我想去!”
“你?”墨停云有些意外,“你之前不是对这些事情都不感兴趣吗?”
墨文舒握紧拳头,低声道:“这次不一样……楚家,我必须去!”
墨停云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站起身,背着手在茶室内踱步:“楚家时隔多年突然举办问鼎宴,恐怕另有深意!我们墨家若是贸然参与,只怕会卷入不必要的纷争……”
“可是——”墨文舒急切地想要辩解。
“不过……”墨停云蓦然驻足,开口打断他,“既然你这么想去,老头子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真的?”墨文舒眼前一亮,然而墨停云却突然话锋一转,“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着,他转过身去,目光炯炯地看着墨文舒:“比试时必须藏拙示弱,若遇楚家子弟……当场认输!”
……
永无休止的雨幕,是听雨楼亘古不变的帷幕。
雨水浸透了听雨楼每一寸黑玉般冷硬的基石,在青石铺就的回廊下积起一洼洼幽深的水镜,倒映着这座庞大建筑沉默而森然的轮廓。
楼内通道幽深,两侧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嵌着一颗冷幽幽的明珠,光线吝啬地晕开一小圈苍白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青黑色石阶。
脚步声在这里是禁忌,行走其间的身影,无论高矮胖瘦,皆裹在毫无装饰的玄色斗篷里,兜帽深深低垂,将面目完全隐入阴影。
他们无声地滑过,如同深潭中游弋的鱼,彼此间唯一的交流,便是偶尔在交错时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这便是听雨楼,人界最庞大最隐秘的情报与暗杀组织。
它的触须无所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没有立场,不涉恩怨,只遵循最古老而冰冷的法则——情报即价值,暗杀即交易。
“嗒!”
一滴饱满的冷雨,挣脱了檐角的束缚,精准地坠落在平铺于巨大墨玉案几中央的一枚玉简上。
简面上,一行墨色小字被水珠洇染,墨迹边缘微微晕开——“楚氏,家主楚千秋,决意重启问鼎宴,遍邀天下英豪,定于九月九,楚家祖庭云台。”
玉简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手指的皮肤在青玉灯幽微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仿佛久不见天日。
这只属于“空阶”的手,指尖带着常年翻阅冰冷卷宗留下的薄茧,轻轻拂过那被水渍晕开的墨字“问鼎宴”。
指尖的微凉触感似乎勾起了更深沉的寒意,空阶的目光沉静如古井,越过玉简,投向案几对面。
那里,另一人埋首于一部摊开的巨大典籍之中,厚重的书页泛着陈旧而神秘的光泽,封面几个古篆铁画银钩——《世家秘要》。
“更寒……”空阶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单调的雨幕,“‘问鼎’二字,多久未闻了?”
被唤作更寒的人抬起头,他的面容藏在灯盏投射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得如同刚刚淬过寒泉的针尖,在昏暗中闪着幽光。
他没有回答空阶的问题,那只握着朱砂笔的手却已如铁铸般稳定地落下。
饱蘸浓烈朱砂的笔尖,在《世家秘要》翻开的某一页上,精准地圈起一行墨字。
那墨迹写的是一个名字——楚灵钧!
朱砂赤红,刺目惊心,像一道新鲜的血痕,烙印在泛黄的书页上。
“十年!”更寒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两块冰冷的玉石在轻轻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确凿无疑的重量,“自楚家麒麟儿楚灵钧,于云台伤其授业恩师及叔父楚天阔,叛族夺宝而遁,这问鼎宴,便成了楚千秋心头剜不去的毒刺,再未示人。”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那猩红的名字,手指却极其熟稔地探向旁边一摞码放颜色略深的卷宗。
指尖在最上层一卷的签条上停住,上面标注着“玄字七四二”。
更寒手腕微动,那卷宗便无声滑开,露出里面密如蛛网的小字记录。
他的视线快速扫过其中几行,声音毫无波澜地继续流淌,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
“十年前,九月初九,酉时末。楚灵钧勾结外道魔修,以魔煞之气贯楚天阔膻中、关元二穴,致其经脉逆乱、真元溃散,夺家族秘传《圣授真典》残卷‘虎’,伤护卫十七人,遁入云台后山迷踪林。楚千秋震怒,立追索令甲等,至今未销。”
卷宗重新合拢,发出轻微的一声“啪嗒”,如同盖棺定论。
空阶的目光从“问鼎宴”三个字上缓缓抬起,越过墨玉案几上堆积的卷宗山峦,投向轩窗外那永无止境的雨帘。
雨水在漆黑如墨的窗棂上蜿蜒流淌,将外面模糊扭曲的世界切割成无数晃动的碎片。
他看了很久,久到以为他不会再有回应。
终于,那混合着雨声的低语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问鼎重开……楚千秋这步棋,走得险,却也狠!十年蛰伏,一朝亮刃,图穷匕见!”
更寒的目光投向空阶,眼中光泽微微一闪,是无声的赞同,指尖在“玄字七四二”卷宗的硬质封皮上轻轻一叩。
“楚家麒麟子夺宝叛族,此乃楚千秋毕生之耻,亦是楚氏门楣上最大污痕!问鼎宴,当年便是为楚灵钧扬名而立,如今重启……呵……”
“时机,太过刻意!” 空阶接上,语气毫无波澜,“楚千秋心腹之患未除,岂有闲情逸致,大张旗鼓邀人界英豪赴宴,重振声威?此举,非为问鼎,实为‘问罪’!”
更寒的目光重新落回摊开的《世家秘要》,停留在“楚灵钧”三个被朱砂圈住的墨字上。
“顺水人情?” 他的唇间吐出这四个字,轻若游丝。
空阶沉默了片刻,紧接着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带动兜帽边缘滑落一滴积攒的雨珠,无声地砸在墨玉案面上。
“静观其变即可!” 他的声音干脆利落,断绝所有可能,“此等世家恩怨,且任其发酵。楚家祖庭云台之上,是龙争虎斗,亦或血雨腥风……届时,自有新的情报,如这永无休止之雨,汇入我楼……”
“听雨楼,非棋手,非棋子!是观局者,是记录者!情报即价值,暗杀即交易!此局无交易之请,无额外价值可攫。介入,徒染尘埃,悖逆楼规。”
更寒不再言语,那只握笔的手,已悄然翻开另一卷颜色更深沉的卷宗,朱砂笔尖悬于写有潦草的“王”字那一页上,迟迟未落。
墨玉案几上,那枚承载着“问鼎宴”消息的玉简,仿佛只是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涟漪过后,潭水复归深邃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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